“姓名?”
“夏知回。”
昏黃的光線穿透屋頂,投射在桌上,診室內(nèi),穿白大褂的男人端坐在夏知回對面,目光沉靜,筆尖在一張泛黃的紙頁上刻劃下“夏知回”三個字。
“說說你的病情。”
“我……丟失了一部分重要記憶。”說話的女子神態(tài)安靜,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能不能大概描述一下,那是一段關于什么的記憶?”
“我記得……”女子表情嚴肅,努力在大腦中回憶著什么,沉默半晌,才鄭重開口:
“我的母親想殺我,不止一次。”
“嗯?”聞言,穿白大褂的男人終于抬起頭,認真觀察起眼前的冷漠的女子。
她黑發(fā)長長披著,身影在昏黃的光影下,有些孤絕,好似與世界格格不入,眼神卻是散漫。男人目光對上她的雙眸,看她的眼神蒙上一抹異色,“你確定?”
這種事,絕對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這件事就不屬于他的治療范疇,而是警察的責任范疇了。
“確定。”
兩個字干凈落下,夏知回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而男人卻是表情古怪。
“你母親,平時有沒有什么異常?”
“沒有,她對我很好。”夏知回沒有猶豫,言簡意賅回答道。
她說的是事實。
母親從小就對她很好。在六歲以前,夏知回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直到六歲那年,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猩紅與漆黑撕裂天地。
紅與黑之中,席地而坐一個女人,手執(zhí)古老權(quán)杖。女人低頭吟語,血色之淚自虛空而下,滴落在蒼青色權(quán)杖之上。
杖身紋路虬結(jié)處,生長出無數(shù)藤條,狂暴著刺入大地深處。
整片深紅大地驟然震顫,轟然出現(xiàn)一陣細細密密類似吟唱的低語:
[八十一年大限,九九歸一]
[世界崩壞進程:77.7%]
緊接著,深紅破碎,無盡的光填滿虛空,吞涌了一切。
夢醒了。
夏知回記得,她向母親描述起這個光怪陸離的夢時,母親臉色如常,敷衍著安慰道她:“一個噩夢而已,別放在心上。”
可她分明看見,母親那低垂的眼底深處,掠過了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
那種目光,年幼的她當時并不懂得如何形容,只覺得母親的眼神如老家院里年深月久的古井一般,幽幽暗暗,積淀著看不透的東西。
而母親,就是從這以后開始發(fā)不正常的。
母親會經(jīng)常站在燈影之下,遠遠地凝望她,面容凝重,她的目光沉甸甸的,卻又分明透露著一股疏離。而夏知回心中清楚,母親不是在看她,而是透過她在看別的什么東西。
夏知回從小感知敏銳,察覺得到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正在悄然劃向一種難以名狀的怪異。她說不清那是什么,只有每當撞見別人家庭的溫馨時,心底才會升起一絲異樣,覺得自己的母親不像一個“母親”,至少,不是一個正常母親該有的樣子。
“我覺得,我的母親有問題。”夏知回淡淡開口,眉眼間籠上一層陰云,“六歲以來,她在我生命里扮演的角色開始發(fā)生了偏離,她不像一位母親,更多時候,像是……看護者。”
“你的意思是說,自從你做了這個奇怪的夢,你的母親就開始不正常了?”男人目光沉靜地落在夏知回身上,他心中清楚,真正開始不正常的人其實是她。
“對。”
“你之后有沒有再做這個夢?”
夏知回霍然抬頭,低垂的眼眸恍然有了神采,“有的,一直有……”
六歲以來,她一直困在這個夢里。
血色淚珠、蒼青權(quán)杖、深紅大地、看不清臉的女人……以及緊隨其后的、如同判決書般冰冷滾動的“世界崩壞進程”。
她已經(jīng)記不清夢見過這個場景多少次。夢的內(nèi)容亙古不變,唯一變動的,是“世界崩壞進程”后的一排數(shù)字。一點一點,向某個極限不斷靠近著。
“世界崩壞?”男人指間的鋼筆無聲地懸停在病歷本上方,再次抬眸凝視起夏知回那雙深得如淵的雙眼,安靜了幾秒鐘。眼前這個病人,似乎病的不輕。
“最近有沒有遭遇什么重大應激事件?或者頭部外傷?你這有可能是分離性障礙。”
“沒有。”夏知回面上依舊沒有多余的表情。
男人悶聲不語,眼神里卻飄忽起一絲懷疑之色。作為一名心理醫(yī)生,他與各式各樣的病人打過交道,其中有一類病人,喜歡故意偽裝或夸大病情癥以達到某種目的。眼前這人,似乎就有這樣的嫌疑。
“你剛才既然說,你母親要殺你,那你家中其他人呢?他們又對你怎么樣?”
“我父親平時懶散,愛喝酒賭博,時不時會找人打架。”夏知回平靜說道,目光渙散地溶解在半空,既不聚焦于醫(yī)生,也不回避醫(yī)生的視線,“至于我弟……他有中二病和幻想癥,喜歡把拯救世界掛在嘴邊。”
其實對于父親,夏知回心中也充滿疑問,她從未見過父親出去掙過錢,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更不清楚為何如此邋遢懶散的一個人,能勉強養(yǎng)活他們一家。
男人的指關節(jié)有節(jié)律地敲擊著桌面,心中大概有了有些猜測。
或許……是家庭問題。
古怪的母親,賭博的父親,還有不成器的弟弟,種種家庭不和諧的因素導致病人精神出現(xiàn)異常,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患者大多表現(xiàn)為疑神疑鬼,噩夢不斷,此類癥狀和眼前的女子大多吻合。
“醫(yī)生,我想知道有什么方式能夠找回我的記憶。”
“放心,你情況并不嚴重,多半是不穩(wěn)定的原生環(huán)境影響,我給你開一些鎮(zhèn)靜的藥,你回去按時間吃就好了。”男人說著,轉(zhuǎn)身離開座椅,要去拿藥。
聽到回復的夏知回只是輕嘆了聲氣,隨即起身,恍惚之間仿佛變了一個人,眸光更加散漫,冷冷開口道:
“不用了。”
目光掃過昏暗的診室,她不再多加停留,吱呀一聲開門,轉(zhuǎn)身離開診室。
“我只想知道,我的記憶還能不能找回,僅此而已。”
但醫(yī)生的回答顯然沒有解開她心中的疑問。成年以后的她,獨自去看過很多次心理問診,諸如此類的回答,她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可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問題根本就不是出在家庭。
問題出在哪,她也不清楚。
若不是朋友推薦這位醫(yī)生,她本不會再來進行心理問診的。好在她原本也未報什么希望。
長長吐出一口氣,夏知回孤絕的身影消失在病房。
……
回到出租屋,已是夜色暗涌。
黑洞般的天幕,一輪圓月高掛,銀白色輝光彌散開來,滲入空蕩蕩的房間。
夏知回卸下疲憊,走到窗前,一手撐著窗,一手托著下巴,安靜地凝視這蒼茫夜色。
窗外的城市,萬家燈火通明,一番繁榮之景。按理說她應該感溫馨才是,可不知為何,每當看到這種盛大的場景,她心中莫名生出一種孤寂,不同于孤獨,夏知回只是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叫“夏知回”,也不屬于這里。
夜風卷起她飛揚的發(fā)梢,她安靜凝望著夜色,沉默著捻起發(fā)絲別進耳后根,腦海里回響起昨晚夢里的低語:
【終末將至,世界崩壞進程:99.4%】
這一次不同于以往,低語的內(nèi)容變了,多加了一個前綴,“終末將至”,她聽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楚,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恐慌,因為她潛意識里覺得,低語的內(nèi)容好像真的會如期而至。
99.4%......離百分之百近在咫尺。
世界……崩壞嗎?
或許明天,后天?
如果這夢的預言是真的。
那么,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阻止一切?
當救世主?
夏知回沉默著搖搖頭,目光復雜。
人的存在是有限的,自身的痛苦、脆弱和局限未解決之前,宏大的救世理想只是空中樓閣。就算明天世界末日,她也還是她,和今天一樣,沒什么不同。
如此發(fā)著呆,嗡、嗡——極其輕微的震動感從她手機傳來。
摸出手機,夏知回垂眸瞥向屏幕,屏幕自動亮起。
【[新]寰宇快訊:西城老宅空間異響事件!居民目睹扭曲!調(diào)查中...點此查看詳情>>】
看到忽然彈出的消息,夏知回指尖懸停了一瞬,眸光閃過一抹異色。
怎么又是這種靈異新聞?
最近這段時間,類似的靈異新聞是不是冒出得有些過于多了?多得……有些不正常。
盡管她向來也不相信這些,可一想到自己腦子里的預言,還是會忍不住臆想。
這時,手機忽然一震。
電話鈴聲在空曠的房間里瘋狂震蕩。
嗯?
是父親的來電?
父親居然想起給她打電話?
實屬罕見。
在夏知回的印象里,她父親邋遢懶散,絕不是什么喜歡噓寒問暖之人。
接通電話,對面久久沒有聲音,空氣里維系著死寂,只有電流音滋滋在響。
夏知回低眸看向手機屏幕,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把接聽鍵錯點成了掛斷鍵。
“爸?不說話我掛了。”
話音剛落,一陣狂暴的電流噪音突然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閃電在她耳邊里一一炸開。密集、尖銳……伴隨著陣陣細細碎碎的低語!
“爸!你…你是在房間里炸煙花嗎?你那邊什么動靜!”夏知回受不了手機里傳來的尖銳之聲,狂問道。
“滋……別……沙沙……信……咔……嗒……滋啦……”
雜音在狂暴的尖嘯之后,并未平息,反而變得更加復雜,仿佛各種怪異聲響被強行絞碎,混合在一起,無限放大……
聽覺連帶著神經(jīng)一并作痛!
啊——!
頭……
疼!
好疼!
像是要炸裂了!
夏知回當即準備掛斷電話。
這時,一個極度扭曲的聲音卻斷斷續(xù)續(xù)擠了出來:
“……是我。”
熟悉的聲音出現(xiàn),赫然來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