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永昌四十七年
日晷上的銅針投下一道修長的影,斜斜劃過晷面“未”與“申”之間的刻痕。
遠處鐘樓恰撞響三聲,驚起晷臺畔槐樹上棲著的蟬。
那蟲聲陡然拔高又戛然而止,仿佛被針影割斷了喉舌。
日晷官俯身查看晷盤,見日光正舔舐著“申”字第一筆的凹槽,便揚聲道:“金烏西墜,申時初。”
話音未落,一陣風掠過,針影又悄無聲息的往前游了半粒黍米的距離。
日晷官看向遠處已經(jīng)正在陸續(xù)掛起的燈籠,嘴角噙著笑意。
今兒是月夕節(jié),還有半個時辰他便下值。
今年,他可以陪家人好好逛一逛帝都盛景,歡歡喜喜過月夕。
阿君大著肚子,還有半個月便要臨盆,他答應了要在月夕節(jié)陪她去看西域幻術,給孩子挑一盞月夕節(jié)最漂亮的兔子燈。
長姐說在月夕節(jié)要給胞弟相看隔壁的女郎。
一家人還要去那家老飯館品嘗時下最流行的鐵板火燒。
日晷官臉上蕩漾滿滿的笑意,準備轉(zhuǎn)身回到日晷臺,
眼角余光瞥見兩縷精美的日月星辰華袍的殘影從身旁滑過,留下上位者的氣息。
眨眼的功夫,十步外的司天臺最前端站著兩個背影,
兩個他終其一生都需要仰望,都需要垂首說話的人,
老邁的司天臺監(jiān)主,年輕的那位大人。
日晷官:這個時辰出現(xiàn)在司天臺是為了賞月?
日晷官搖頭,這個時辰只有金烏。
賞月?還早了點。
日晷官抬腳走得近了些,微垂著頭,雙手交叉于小腹,腰桿挺得筆直站立在監(jiān)主身側(cè)三步遠的距離,等待被隨時傳喚。
他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能讓這二人同時出現(xiàn)觀測天象,
并且臉色凝重,嚴肅,絕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皇上突染的惡疾?
難道是帝星黯淡,有爆崩之兆?
日晷官臉色大變!
當今圣上雖年少登基,卻勵精圖治,以國為重,
而立之年才有嫡出皇長子誕下,立為儲君。
然后陸陸續(xù)續(xù)皇子皇女出生。
聽說三年前太子妃難產(chǎn)血崩而亡,儲君思念過重,以致心脈受損,半年前也離開了,
留下稚兒皇長孫由圣上親自撫養(yǎng)。
現(xiàn)在,儲君未立,皇子成年,流言對皇長孫非常不利,可是皇帝又突染惡疾……
哪怕有眾多肱股之臣坐鎮(zhèn),皇權(quán)交替,怕是也會有內(nèi)部動亂不穩(wěn)的一段時間。
所以,天象會是什么?
日晷官抬頭。
頭還未抬起,司天臺上同僚的輕呼聲已經(jīng)響起。
“你們快看天上。”
日晷官下意識猛的抬頭望去:
——我的天啊!
一輪巨大的滿月高高的掛在天上,幽冷的清輝讓西墜的金烏也怯步,悄無聲息的收斂金輝光芒,甘為陪襯!
日晷官回頭看向日晷表上的刻度——的的確確,申時初!
他方才抬頭望天時明明還是一輪金烏!
銀盤似的大月兒,分外的明又亮,分外的迷人情意濃。
他感受到的居然不是陰冷清輝,而是親切喜悅,仿佛有來自遠方的故人要重逢。
日晷官眨眼,高掛的銀盤上面多了一道金色的圈圈,
就像給月亮戴了一個大金鐲子。
三息后,銀盤外圍又浮出一個大大的乳白色的圈將銀盤圈起來。
這喻示著什么?
這樣的星象他聞所未聞,司天監(jiān)書庫里也從未留下過歷代監(jiān)主對這種天象的手札記錄。
日晷官鼓凸著眼,遙望天空,待他回神時已是華燈初上,
司天臺上只剩下他和那位大人,且是并肩而立。
日晷官:……心肝顫。
這便叫光陰如箭么?眨眼的功夫三個時辰飛逝?
日晷官故作冷靜看向朱雀大街倒懸的明亮燈河,
雖然目視前方卻心跳如鼓,
雖然裝作不受影響但是,那束無形的明亮炙熱卻似乎在透視他的筋骨。
日晷官妥協(xié),右轉(zhuǎn)身,行大禮。
“八品日晷官史忘見過大人。”
透視的炙熱消失,史忘直起腰身,打量只可遠觀的大人的側(cè)顏,順著大人的目光看過去。
千盞琉璃宮燈自皇城角樓一路漫向街市,使得青石板上金波粼粼,恍若天河傾灑人間。
鎮(zhèn)國公府金底黑字牌匾在這金波天河里醒目非常,獨樹一幟。
史忘記得大盛史書記載:那牌匾乃大盛國開國皇帝親筆所寫,至今快五百年了。
據(jù)說當年開國皇帝御賜親筆匾額有七,現(xiàn)在傳承至今剩下的只有二:鎮(zhèn)國公府,睿親王府。
此時此刻的鎮(zhèn)國公府整個府邸都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之中。
后宅主院東院,丫環(huán)們守在各個房間和走廊,既方便無需走動便可傳遞消息,也杜絕別有用心的人鉆空子使壞。
外圍還站著腰掛大刀的護院,將東院圍得嚴嚴實實。
壯實的仆婦們端著各種接生用品進出。
房內(nèi),國公夫人崔氏青姣躺在雕花大床上,疼得臉色蒼白。
她這不是第一次生產(chǎn),卻比頭一胎艱難數(shù)倍。
奶娘手里拿著帕子給她擦拭不停滾落的豆大汗珠,輕聲寬慰。
四個壯婦死死壓著錦被四角,咬著牙關替夫人使勁。
“夫人,再使把勁,還不到歇的時候。”
穩(wěn)婆的聲音像被血水泡發(fā),黏膩的浮在滿屋子的苦藥味兒上。
平日里請脈的時候夫人脈象正常,胎位正常,為何到了生產(chǎn)之時卻是這般艱難?
穩(wěn)婆之一對奶娘道:“你速去迎我崔家圣手。”
三個時辰前夫人發(fā)動,便差人去請圣手,為何遲遲未到?
奶娘在亂麻中被點醒,圣手乃崔家所供養(yǎng),暫住鎮(zhèn)國公府,也是為夫人生產(chǎn)之時做準備。
想起夫人生大哥兒時的險境,奶娘渾身冰涼。
府里,能給夫人使絆子的唯有那一位。
“你二人務必要盡全力保住夫人,我速去速回。”
兩穩(wěn)婆點頭,不說她倆,就是這東院伺候的所有人,皆是崔家家生子,夫人的陪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奶娘起身,攥緊手帕疾步出屋。
護院統(tǒng)領嚴峰見她出屋便迎向她:“崔嬤嬤。”
奶娘屈膝回禮:“嚴統(tǒng)領,拜托了。”
“崔嬤嬤放心。”嚴峰拍胸脯。
他記得夫人生大哥兒的時候非常順利,但是生產(chǎn)后母子二人卻是險象環(huán)生,九死一生。
全靠崔嬤嬤臨危不亂,主持大局,才護得夫人母子,保下他們一干人等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