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如織,籠罩在山谷上方。順著屋檐落下一張大網。轉而打在人的掌心,只一瞬,又匆匆地離開。很難不注意,流下的嫣紅,仿若扶桑花烈火焚燒后的短暫沉睡。
蘭卻低下身子伸手置鼻口處,對著另外二個人道:“驗息,不留活口。”
灼音依言,雨滴在竹帽上輕語,往下看黑紗覆住整張臉,讓人看不清神色。
蘭卻拍了拍手,有些嫌棄道:“處理的話”
轉頭促狹地看了看即墨,“交給你了?”
靠著門的即墨直起身來,腳下卻遲遲沒有動作。
“…………”
長久的沉寂后,蘭卻咬牙:“一起。”
灼音默認了二人的行徑,轉而朝身后走去,停在一口大缸前。
她剛剛動手時就聽見這處的異響,猶豫一會打開上方蓋著的木板。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旁邊是一個襁褓之中熟睡的嬰兒。
男孩屈膝抱著,他麻衣蔽體,發髻用一根笄細細地穿過,臉上沾了泥土,眉眼稚嫩靈動卻充滿警惕。
蘭卻瞧見這邊的動靜,停下手頭的動作,朝這邊走來。看見這一幕,笑道:“還有活口?”
灼音迅速朝男孩的風府穴劈去,從袖內取出一個瓷瓶,倒了枚丹藥置于掌心,喂給眼前的男孩。
蘭卻:“這是什么?”
灼音:“斷憶丹。”
蘭卻:“哪來的?”
灼音:“秘密。”
蘭卻:“行。為什么留他?不怕他報復你?”
灼音淡定開口:“他的衣著與這家人截然不同,臉上附有黑泥,我猜應是流民,聽到這里的打斗慌忙躲起來的,總歸他沒看見什么,留他也無妨。”
蘭卻:“話說回來,你這丹藥真能斷憶?”
灼音:“只能忘記一炷香內發生的一切。”
山風獵獵作響,夾著雨水轟鳴,宛如哀嚎的冤魂野鬼,游蕩在煙波浩渺之中。
密林中,馬兒俯馘悠哉嚼著什么,絲毫不在意遠處的幾人。
雨不知何時歇了下來。
“人處理妥當了,走吧。”
灼音望了望遠處,隱有陰霾裹挾著氣流,驅散不開。她靜靜站著:“這里離封京很遠么?”
有些事是時候該清算了。
蘭卻沉思片刻道:“少說也要一氣。”他勒過馬,:“怎么,你要去封京?”
灼音勒緊馬鞍肚帶:“是。”
蘭卻看向她:“這么突然?師父知道么?”
灼音左手握住韁繩,右手扶住馬鞍后橋,借力躍上馬:“沒說,他若知道,也不會阻攔我。”
蘭卻勾了勾唇:“師妹這是打算闖蕩江湖?”
灼音不置可否:“新試我是頭籌,歷練期我也通過了,已經能獨立出山了。”
蘭卻舒心一笑:“也罷,師妹已經長大了,管不住了。師傅那邊我替你解釋,若有不測亦或是麻煩,”他朝灼音扔了個風笛,“就吹響它。不管你在哪,我們都知道。”
灼音合手接住,低頭一看,通體是用竹子做的,小巧卻很精致,最頭上捆著一縷彩絳,說是手信也不為過。彩絳繞了一圈打了個結綁在腰上,倒是為她添了一絲活氣。
她看了一眼二人:“珍重。”隨后不再留戀,輕夾馬腹,塵土飛揚,水花四濺。
山路崎嶇,雨后的小路泥濘,好在太陽留下余地,露出一角藏在山后。
灼音下了馬,抬頭看了眼搖搖欲墜的木牌,灰塵遮掩,勉強看清三字:玉溪鄉。
街上異常冷清,一路上撞不見一個人。往來鋪子屋檐下大片的蜘蛛網,墻壁歷經霜雨,年久失修,漏出一個烏漆的洞。
不過柳暗花明,灼音牽著馬匹,駐足在一個一個茶攤。
喝著茶的人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和瘦骨伶仃的矮子,一同瞧了眼面前這個遮著帷帽的年輕人。
茶攤的老翁用脖頸上掛著的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看著已步入花甲之年,佝僂著身子。
灼音摘下了帷帽,喝茶的漢子瞪直了眼。
眼前的是一位才至碧玉年華的少女,青絲束起,黑發帶固定。冰肌玉骨,柳葉眼,道出涓涓細流。淡色的唇雕在臉上,身姿綽約,靜佇此地宛如一株柳枝。
漢子搓了搓手,站起身:“姑娘孤身一人來此地?不如坐下來一起喝喝茶?”
灼音:“身上沒有銀子。”
漢子“嗐”一身,無所謂擺擺手道:“我請你就是了。”
說罷作勢要拉灼音的手臂。
她撤后一步,朝那只捉來的手指骨折了一下。
這力道說重不重,輕也不輕。直讓那漢子嗷嗷叫了幾聲。
所幸指骨沒斷。
灼音沒理會他,自顧自坐了下來,迎上瘦子驚訝的目光,漢子敢怒不敢言地坐下,他倒是小瞧這位姑娘了,看著這么瘦小,下手這么狠。不過,這個教訓也夠讓他再也不敢輕易接觸旁人了。
灼音看他,淡聲:“抱歉,下意識。見諒。”
漢子壓下罵人的沖動,只揉揉自己的手,無奈扯扯嘴角:“姑娘這警戒心太重了些,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我不計較。不過,姑娘這身手在下佩服,不知師出何人?”
灼音避而不答:“不是要請我喝茶么?”
漢子招來老翁:“對對對,給這位姑娘添杯茶。”
灼音頷首:“多謝。”
熱茶端上桌,氤氳著茶香。
茶水青綠,灼音彎起手心掩著杯沿灑進一些藥粉。
并無反應。看來無毒。
灼音抿了一口,緩解了口中干澀,擱在桌上。
漢子自來熟地開口:“這荒郊野嶺的,山路崎嶇不平,下了雨泥又多得很,走起來費勁,都沒碰上什么人,和姑娘能在此處茶攤相會,也算緣分一場。”
他扯過一旁的瘦子:“我是大壯,這是冬瓜。不知姑娘芳名?”
灼音淡淡開口:“無名無姓,四海為家。”
大壯略有些意外,有些啼笑皆非:“無妨,姑娘”他拍拍胸脯,“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灼音問道:“這里什么時候沒人的?”
一旁的老翁撫了撫胡子,接了話茬:“約莫是九年前,村里出了場意外說什么撞了邪祟,此地風水不好,村里人便陸續搬走了。”
他又回憶道:“好像就搬到前面出了山的那塊地,那有座縣叫什么來著……”
大壯一拍大腿:“云溪縣!”
老翁點點頭:“對,好像是這名。”
大壯想了想又說:“聽起來真夠邪門,不過,大爺怎么不搬?”
老翁笑笑:“我都在這生活幾十年了,早就扎根了。況且老了腿腳不好,也不信什么鬼神,就留了下來。”
冬瓜拉了拉大壯,怯生生開口:“馬上要天黑了。”
方才還有余暉,眼下只剩陰云一片。
大壯起身:“不早了,音姑娘準備去哪?”
灼音戴上帷帽:“云溪縣。”
大壯興奮道:“這不是巧了么,我們也去那。不如,姑娘一道吧,大家互相有個照應。”
灼音跨坐上馬:“不必。”
說完馬就揚長而去。
大壯愣了愣,喃喃自語:“我看起來很像壞人么?”
冬瓜見狀戳戳他手:“大壯哥?再不走我們只能在這過夜了。”
大壯回過神來,牽過馬匹,整理馬鞍,追了上去。
馬蹄停住,天完全暗了下來。只有寥寥吊在木枝的紙燈發著微弱的光。
好在沒走多少步就有一家客棧。
木匾刻著幾個大字:“良心客棧。”
真是簡潔易懂。
灼音這一趟匆匆并無細軟攜身,她思索片刻抬腳走了進去。
與外面的寂靜大相徑庭,不少旅客圍著桌子談天說地,也有在玩葉子戲的。不過,她一身黑衣,又帶著帷帽,神秘的做派實在惹眼。
不少人好奇打量著眼前人。
小二見狀迎了上來:“客官住店么?”又吹噓道:“我們客棧的服務在這縣里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灼音卸下帷帽道:“掌柜在哪?”
小二愣神片刻,反應道:“我去找。”
她先落了座,不待多時,掌柜怒氣沖沖地走來:“誰找我?”
灼音起身。
掌柜呆眼,隨后正色沒好氣道:“一等房一晚兩百文,二等房一百文,三等房五十文。”
灼音暗諷當真是“良心”客棧,她從容道:“我不住房,我是想和掌柜做筆交易。”
掌柜瞇了瞇眼,好奇道:“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灼音開口:“聽聞掌柜嗜馬如命,我這正好有一匹。”
掌柜轉動著手上的珠串,懷疑地看了看灼音:“我也不是什么馬都要的。”
灼音知道掌柜已經有了好奇心,人有了好奇心,事就好辦多了。
她不緊不慢啟唇:“自然,我的馬是一匹純正的赤馬。”
掌柜壓下心中竊喜,珠串越轉越快,表面卻波瀾不驚:“姑娘的馬在何處?”
灼音:“就在外頭,不過現下天已晚,不便相看。”
珠串停止轉動,掌柜開口:“也對,那我們約個時辰?”
灼音心下了然,只道:“掌柜有所不知,我住的偏僻,山路泥濘坎坷,一趟馬身上都沾了泥,怕影響掌柜相看。再者,一趟往返要幾日,若是…”
沒等言畢,掌柜心下一凜,斬釘截鐵道:“既然如此,姑娘便在我客棧歇下一晚。”
灼音微微頷首:“麻煩掌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