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工行營業(yè)大廳的電子鐘剛指到八點半,穿著淺藍制服的林倩就已經(jīng)站在現(xiàn)金柜臺后面了。
她的食指不自覺地在昨天風(fēng)險預(yù)警名單的邊緣摩挲著。
玻璃門外的梧桐葉被早晨的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
她一抬頭,就瞧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身影晃進了大廳。
老人在ATM機前停了一小會兒,然后弓著背走向填單臺。
老花鏡都滑到鼻尖了,手指在取款單的“金額”那一欄重重地按了下去。
林倩的瞳孔一下子縮了縮。
整整十萬塊啊——這個數(shù)字就像在她視網(wǎng)膜上燒出了特別刺眼的光斑一樣。
要知道,上個月分行才通報過呢,本地那些冒充公檢法詐騙的案子,涉案金額的中位數(shù)正好就是十萬。
她把工牌的別針重新別好,白襯衫上的第二顆紐扣隨著她快走的動作輕輕晃動著,頭發(fā)的末梢掃過鎖骨。
“叔叔,您這是打算取現(xiàn)金呀?”林倩站到填單臺前,聲音輕柔得就像剛泡好的茉莉花茶似的。
周伯庸的筆尖在“用途”欄劃出了一道墨痕。
他一抬頭,鏡片后面的眼神就跟老榆樹皮似的,糙得很,嘴里嘟囔著:“取自個兒的錢,咋還得匯報呢?”
“是這么個事兒,按照人民銀行對大額資金流動的管理規(guī)定啊——”林倩從制服口袋里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風(fēng)險提示書》,手指尖滑到“電信詐騙”那四個字的時候,特意加重了勁兒,“我們得核實一下用途,這也是為了您的資金安全著想啊。”
周伯庸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
昨兒個晚上,孫子明宇在電話里帶著哭腔的聲音一下子就在他腦袋里響起來了:“爺爺啊,對方說我參與洗錢了,還要通緝我呢……他們還不讓報警……”他緊緊捏著取款單,那單子的邊兒在指關(guān)節(jié)那兒都被捏得皺皺巴巴的,像波浪似的,說道:“我取錢為了防詐騙,這都不行嗎?”
林倩的指甲不自覺地就掐進了手心。
她心里想,這理由可太矛盾了。
真正想防詐騙的人,哪會急著把錢從安全的賬戶里取走呢?
她彎下腰,跟老人的眼睛平視著,瞧見老人袖口露出來的舊手表,那表盤上是孫子周歲時候的照片呢。
她就說:“叔叔啊,我見過太多老人說取錢是為了‘防詐騙’,可到最后啊,錢都跑到騙子的賬戶里去了。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說說具體咋回事兒唄?”
“信你?”周伯庸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椅子在大理石地面上蹭出特別刺耳的聲音,“上個月老陳頭取三萬塊錢,你們也攔著不讓取,結(jié)果人家那是要給閨女交手術(shù)費呢!
現(xiàn)在可好,我這把老骨頭取錢還得被審?”他一抬手,把填單臺上的印泥盒給帶翻了,那紅色的污漬在取款單上“周伯庸”三個字那兒暈開了,就像一滴凝固了的血似的。
這周圍的動靜把人都吸引過來圍觀了。
穿著絳紅色毛衣的張阿姨踮著腳看了一眼取款單上的金額,小聲跟旁邊的大爺嘟囔著:“十多萬呢,這老太太八成是遇上騙子了。”
林倩彎腰去撿被摔在地上的《風(fēng)險提示書》,指尖剛碰到紙張的時候突然停住了——周伯庸的簽名欄那兒有很明顯重新描過的痕跡,那墨跡比其他地方深了三倍呢。
她一下子就想起風(fēng)險預(yù)警里提到的“老年受害者常常因為緊張會重復(fù)簽名”,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叔叔,您是不是接到過啥陌生電話啊?或者您孫子最近有沒有啥不正常的地方啊?”
“你管得也太寬了!”周伯庸往柜臺上一拍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我孫子被通緝了!我要拿錢去……”他的話突然就卡在嗓子眼兒里了,臉一下子漲得像豬肝一樣紅,右手緊緊地攥著胸口中山裝的紐扣,整個人就像骨頭被抽走了似的,直往后倒。
“叔叔!”林倩猛撲過去,一下子就把填單臺給撞翻了。
那印泥盒“啪”的一聲就掉到地上摔碎了,紅印油在老人腳邊就滲開了。
她趕緊托住老人的后脖頸,一摸,滿手都是冷汗。
林倩扭頭就沖傻站著的大堂經(jīng)理喊:“快拿速效救心丸來啊!再趕緊打120!”
陳主任從貴賓室跑出來的時候,林倩正跪在地上給老人順氣呢。
周伯庸的眼皮一個勁兒地劇烈抖動,喉嚨里模模糊糊地吐出“明宇……”這倆字。
林倩湊過去聽清楚了,這一聽啊,她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把襯衫給濕透了——這可是典型的冒充公檢法詐騙的手段啊,那些騙子就愛拿“家人涉案”這種事兒來嚇唬人。
救護車的警報聲傳進玻璃的時候,林倩扶著柜臺站了起來。
她白色的鞋尖上沾了一塊印泥,就像一朵已經(jīng)凋謝的玫瑰似的。
她看著擔(dān)架上被氧氣面罩遮了半張臉的周伯庸,突然就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的事兒了。
她媽拿著“中了二十萬大獎”的短信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爸摔門走的時候大罵“蠢女人”,還有存折里的錢被取光之后,她媽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樣子。
“林專員?”陳主任遞過來一張紙巾,說,“先去換身衣服吧,這單子……”
“先把賬戶暫時凍結(jié)了。”林倩擦了擦手背上的印泥,說話的聲音比平常低了不少,“等老人醒了,我得親自跟他談?wù)劇!彼粗茸o車的尾燈在街角沒了影,口袋里的手機就震了起來——風(fēng)險預(yù)警系統(tǒng)發(fā)新消息了:“最近啊,冒充公檢法的詐騙團伙可活躍了,專門盯著獨居老人和他們的孫輩下手呢。”
大廳里叫號聲又響起來了,張阿姨還在跟人嘮嗑:“這閨女看著挺厲害的,其實是為咱們好……”林倩低著頭收拾柜臺呢,一眼瞅見周伯庸填的取款單被壓在印泥盒下面,“用途”那一欄歪歪扭扭寫著仨字:救孫子。
她拿出鋼筆,在“風(fēng)險等級”那一欄使勁兒畫了個大紅星。
窗外梧桐葉子沙沙響,她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這取錢的事兒啊,可不是表面上老人固執(zhí)那么簡單。
那個叫明宇的孫子,這時候說不定正躲在哪個出租屋里,看著手機里的“通緝令”嚇得直哆嗦;電話那頭的騙子呢,可能正算著前面騙到手的錢,琢磨著怎么從周伯庸這個老頭兒身上再榨出點油水來。
林倩把取款單鎖進保險柜,保險柜金屬柜門關(guān)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柜臺后面嗡嗡響。
她瞧著玻璃門外越來越亮的天,手指輕輕敲了敲胸前的工牌——這一回,她可不能讓十二歲時候的悲劇再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