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救護車的鳴笛聲在市立醫(yī)院急診科門口戛然而止時,林倩白色襯衫的后背已經洇出兩片深色的汗?jié)n,布料緊貼皮膚,帶著微微的涼意。
她扶著擔架床的扶手,消毒水的氣味裹挾著急促的腳步聲涌入鼻腔,刺得她鼻腔發(fā)酸。
周伯庸的氧氣面罩上蒙著一層白霧,隨著擔架被推進搶救室的動作輕輕搖晃,仿佛一層薄霧在晨光中浮動。
“家屬跟我來!”護士推著儀器車回頭喊了一嗓子,金屬車輪在地磚上摩擦出急促的滑音。
林倩這才反應過來似的緊緊攥住提包——她連老人的家屬信息都沒問全,只知道戶口本上寫著“周明宇”是他的孫子。
指甲微微陷入皮質包帶,掌心微微發(fā)潮。
搶救室的紅燈“嘀”地亮起時,她摸出手機,手指在通訊錄上停頓了兩秒,最終撥給了銀行風險預警專線。
“陳主任那邊已經凍結賬戶了嗎?”電話接通的瞬間,林倩的語速比平時快了半拍,“對,就是以6222開頭的那張存折,取款用途寫的是‘救孫子’。剛才在網點暈倒的那位老人,蘇醒前喊出了‘冒充公檢法’這個關鍵詞。”她望著墻上的電子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如同心跳,滴答、滴答,像一根細針敲打她的神經。
“林專員?”
身后傳來一個男聲,林倩轉身時撞翻了墻角的導診臺宣傳單,紙張紛紛揚揚散落,帶著淡淡的油墨味。
一個穿著藏藍色警服的男人正把警帽夾在臂彎里,肩章上的兩杠一星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是社區(qū)片警王建國,上個月反詐宣傳進社區(qū)時他們見過面。
他眼角有些細紋,眼神卻格外銳利。
“王警官。”林倩彎腰去撿宣傳單,指尖碰到了對方伸來的手,掌心微涼,“您怎么……”
“陳主任給我打的電話。”王建國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煙盒,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它塞了回去,“說你們網點有位老人因為取錢暈倒了,關鍵詞與最近高發(fā)的冒充公檢法詐騙相吻合。”他用指節(jié)敲了敲墻上的“禁止吸煙”標識,金屬牌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我剛從局里調了近兩周的報案記錄,沒查到周伯庸的名字——但您說他提到了‘孫子被通緝’?”
林倩的喉結動了動。
她想起周伯庸填寫取款單時手抖著寫下“救孫子”的模樣,想起老人暈倒前那句氣若游絲的“明宇”,想起系統(tǒng)預警里“專門盯著獨居老人和他們的孫輩”的提示。
“王警官,能不能調取周明宇的通訊記錄?”她向前邁了半步,“如果有境外來電或者虛擬號碼……”
“現(xiàn)在不行。”王建國打斷了她,眉頭皺得很低,“老人現(xiàn)在情緒就像緊繃的弦,咱們一旦查詢通訊記錄,要是騙子察覺到了……”他沒有把話說完,目光掃過搶救室的紅燈,“先讓他緩過勁兒來,您不是最擅長和老人交心嗎?”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得林倩眼眶發(fā)酸。
她想起昨天晨會上陳主任拍著她的肩膀說“小年輕別跟老同志較勁”,想起上周勸下要給“兒子治病”匯錢的張奶奶時,對方緊緊攥著她的手說“閨女,你像我那早走的小孫女”。
可此刻她望著王警官眼底的血絲,突然明白——那些她自認為的“較勁”,原來在別人眼里都是“會交心”。
搶救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護士摘下口罩,說老人只是因為情緒激動導致的暫時性缺氧,已經轉到觀察室了。
林倩跟著護士往走廊深處走去,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地面的反光,宛如一片被風吹皺的湖水。
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著走廊盡頭飄來的中藥香氣。
在觀察室里,周伯庸半靠在病床上,氧氣面罩被推到了下巴,露出泛青的嘴唇。
他的右手緊緊攥著被單,指節(jié)白得像泡過冷水一般,看到林倩進來,渾濁的眼珠立刻縮成了針尖大小——那是被戳穿秘密后的警惕。
“周老師。”林倩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那是在樓下便利店買的南瓜粥,溫熱的蒸汽還從蓋子邊緣緩緩逸出,“醫(yī)生說您得喝點熱乎的。”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膝蓋剛好碰到床沿,“您知道嗎?我十二歲那年,我媽也被騙過。”
周伯庸的喉結動了動。
“短信說中了二十萬大獎,要先交手續(xù)費。”林倩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指甲蓋泛著不健康的白色,“我爸罵她蠢,罵完就摔門走了。后來錢取光了,我媽蹲在墻角哭,說‘我就是想給倩倩買個新書包’。”她抬頭時眼眶泛紅,“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有個人能拉住她,跟她說‘阿姨,這錢不能這么取’,該多好。”
病房里安靜得能聽見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
周伯庸的手指慢慢松開了被單,露出掌心一道新鮮的抓痕——是剛才攥得太緊掐出來的。
他望著林倩工牌上的名字,突然說道:“明宇昨天半夜敲我門。”
林倩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他渾身發(fā)抖,手機屏幕亮著,說‘爺爺,公安局說我參與洗錢,要通緝我’。”周伯庸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齒輪,“我要報警,他就跪下來求我……說騙子知道他的身份證號、大學學號,還發(fā)了‘通緝令’照片。”他抓起床頭的保溫杯猛灌了一口水,水順著下巴滴在了病號服上,“我就這么一個孫子,他剛考上研究生……”
“周老師。”林倩輕輕抽走他手中的杯子,“您知道那些‘通緝令’是怎么來的嗎?騙子用AI換臉制作的假證件,用改號軟件冒充公檢法。”她從提包里掏出手機,調出反詐中心的案例庫,“您看,上個月有個大學生也是這樣,騙子說他‘卷入跨國詐騙案’,最后……”
“叮——”
王警官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
他退到走廊接電話,回來時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周明宇的通訊記錄調出來了,近三天有七個境外來電,其中一個號碼關聯(lián)了三起同類詐騙案。”他翻開筆記本,“還有一條語音通知,內容是‘周明宇先生,您已涉嫌經濟犯罪,將于今日18時被全網通緝’。”
林倩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她想起周伯庸填寫的取款單上“救孫子”那三個字,墨跡暈開的地方就像一團化不開的血。
“我已經聯(lián)系了陳主任,賬戶暫時凍結48小時。”她轉向周伯庸,“但要徹底解決問題,得讓明宇配合做筆錄,證明他是受害者。”
周伯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林倩連忙給他拍背,卻摸到老人肩胛骨硌得難受——這副骨頭架子,得承受多大的壓力啊?
她掌心傳來的觸感,是干瘦的肩胛骨與粗布病號服的摩擦。
等咳嗽平息后,周伯庸望著窗外的梧桐樹,葉子被風吹得翻卷起來,就像明宇去年畢業(yè)時拋向天空的學士帽。
“明宇現(xiàn)在住在學校附近的出租屋。”他說,“他不讓我去,怕騙子跟蹤……”
“我去。”林倩脫口而出,“我以銀行專員的身份,就說要做客戶回訪。”她掏出工作證晃了晃,又覺得不太妥當似的收了回去,“或者您讓我去家里坐坐?我保證不會刺激到他。”
周伯庸望著她胸前的工牌,上面“林倩”兩個字被體溫焐得溫熱。
他想起昨夜明宇縮在沙發(fā)里哭泣的樣子,想起兒子兒媳出車禍那天,也是這樣春寒料峭的天氣。
“明天上午十點。”他說,“我家在三中家屬院三單元402,門口有個生銹的信箱。”
林倩把手機號寫在便利貼上,遞過去時手指微微顫抖。
周伯庸接過來,發(fā)現(xiàn)紙的背面有一行小字——“我媽后來學了反詐課程,現(xiàn)在是社區(qū)宣傳隊隊長”。
他把紙條疊成小塊,塞進襯衫口袋,那里貼著他和明宇的合影,邊角已經磨得發(fā)毛。
“那我先走了。”林倩起身收拾提包,瞥見周伯庸枕頭下露出半截紅布——是包存折的舊手絹,“您好好休息,明天見。”
王警官送她到醫(yī)院門口。
春風卷著梧桐絮撲在臉上,帶著輕微的癢意。
林倩摸出手機看時間,16:47——距離系統(tǒng)預警里“騙子通常在傍晚加大施壓”的時間,還有兩小時十三分鐘。
她正想給陳主任發(fā)消息確認賬戶凍結情況,余光突然掃到馬路對面的奶茶店。
玻璃櫥窗里,一個穿著帽衫的男人正低頭看手機,屏幕的亮光映出半張臉。
林倩的腳步停住了——那是一張年輕的臉,但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的頻率,和上個月監(jiān)控里詐騙團伙話務員的動作一模一樣。
她剛要掏手機拍照,男人突然抬起頭,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猛地拉低帽檐,轉身消失在了巷子里。
林倩緊緊攥住手機,掌心的汗水把便利貼洇出一個模糊的圓。
她望著巷子深處斑駁的磚墻,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真正的獵物,已經嗅到了動靜。
次日上午九點五十分,林倩站在三中家屬院樓下。
單元門的春聯(lián)已經褪成了淡粉色,信箱上的“402”三個數(shù)字被銹跡染成了褐色。
空氣中飄來遠處早餐攤的蔥油香,混著老樓道里潮濕的霉味。
她抬手敲門的瞬間,聽見屋里傳來東西落地的清脆聲響,接著是一個年輕人慌亂的喊聲:“爺爺您別碰!那是……”
門開了。
周伯庸站在門口,鬢角的白發(fā)被梳子梳得服服帖帖。
他身后的客廳里,一個穿著灰色衛(wèi)衣的男孩正彎腰撿碎片——是一部碎了屏的手機,屏幕上還停著那張“通緝令”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