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熒光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慘白的光線無情地打在林薇臉上，將她眼底的驚惶和面色的慘白暴露無遺。她癱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玻璃門，身體不受控制地篩糠般抖動著。店員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手里還攥著剛剛掛斷的報警電話聽筒。

“警察…警察說馬上就到！小姐，你…你要不要喝點水？”店員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安，他試圖遞過來一瓶礦泉水，瓶身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林薇沒有回應，或者說，她根本無法回應。店員那張焦急的臉，貨架上五顏六色的商品包裝，頭頂嗡嗡作響的燈管…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劇烈地旋轉、扭曲、變形，像是被打碎的萬花筒。胃里翻江倒海，喉嚨口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怎么也壓不下去。她的視線死死釘在收銀臺旁邊那臺小小的電視屏幕上。

屏幕上，那個叫周慕云的男人，正對著鏡頭露出無可挑剔的、溫和而矜貴的微笑。金絲眼鏡后面的眼神深邃平靜，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每一根頭發都打理得一絲不茍。他正在侃侃而談，關于社會責任，關于文化傳承，關于那些價值連城的明代瓷瓶。鎂光燈下，他像一個完美的符號，代表著財富、地位和無可指摘的道德光環。

然而，在林薇的視網膜上，這張溫文爾雅的臉，正與巷子里那個被昏黃路燈勾勒出的、冰冷如刀的側影瘋狂地重疊、撕裂、再重疊！那優雅擦拭匕首的手，那翹起的、帶著詭異儀式感的小指，那低沉得如同地獄回響的“處理干凈”的命令，還有鞋尖金屬片上那一點轉瞬即逝的、冰冷的寒芒！

“嗬…嗬…”破碎的抽氣聲從她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溢出。巨大的認知顛覆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的心臟，用力擠壓，要把里面最后一點溫度都榨干。現實世界和那個血腥地獄的景象在她腦中激烈地碰撞、廝殺，發出無聲的轟鳴。店員的聲音、電視里周慕云虛偽的言辭、甚至便利店本身的存在，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她像一個溺水的人，被渾濁的、充滿血腥味的水淹沒口鼻，拼命掙扎卻抓不到任何依靠。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急促而尖銳的警笛聲，如同撕裂布帛般刺破了便利店外粘稠的夜色。紅藍交替閃爍的警燈光芒透過玻璃門，在墻壁和貨架上投下瘋狂跳動的光影，瞬間驅散了便利店內的死寂和蒼白。

林薇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警笛聲！這代表著秩序，代表著安全，代表著那個血腥地獄之外的力量！求生的本能壓過了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懼和混亂。她掙扎著，手腳并用，試圖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店員趕緊伸手攙扶她顫抖的胳膊。

“砰！”便利店的門被大力推開，一股裹挾著深夜涼氣和緊張氣息的風猛地灌入。

幾個穿著藏藍色警服的身影如同標槍般迅速闖入，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股訓練有素的壓迫感。為首的男人大約四十歲上下，身材高大挺拔，警服穿在他身上如同刀裁般合體。他的臉龐線條硬朗，眉骨略高，鼻梁挺直，嘴唇習慣性地緊抿著，透著一股刀鋒般的冷峻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深邃、銳利，像鷹隼一般，甫一進門，那目光就如同探照燈般，瞬間掃過店內的每一個角落，最后精準地落在了癱軟在店員臂彎里的林薇身上。

那目光并不兇狠，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讓林薇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滯，仿佛找到了一個短暫而堅固的錨點。

男人的視線在林薇赤著的、沾滿泥濘和可疑暗紅色污漬的腳上停頓了一瞬，又掠過她慘白的臉和驚魂未定的眼神。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對身后的警員做了幾個極其簡潔的手勢。兩名年輕警員立刻心領神會，一個迅速上前向驚魂未定的店員了解情況，另一個則快步走向門外，用對講機低聲而急促地傳達著什么。

做完這一切，他才穩步走向林薇。他的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在實處，無聲地傳遞出一種磐石般的安定感。他并沒有立刻詢問案情，而是徑直走向旁邊的貨架，目光快速掃過。幾秒鐘后，他拿起一罐加熱柜里的熱可可飲料，又順手抽了幾張紙巾。

他在林薇面前蹲了下來，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安穩的陰影，隔絕了部分刺眼的燈光。他沒有靠得太近，保持著一種既關切又不會給對方帶來壓迫感的距離。他擰開熱可可的蓋子，將溫熱的罐子輕輕塞進林薇冰冷、兀自顫抖的手中。熱可可濃郁的甜香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

“拿著，暖暖手。”他的聲音低沉，語速平緩，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像冬日里溫熱的磐石。“我是市局刑警支隊的陳鋒。”他報上名字，目光溫和而堅定地看著林薇的眼睛，“現在，你很安全。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薇…”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聲音干澀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掌心傳來的溫熱觸感，讓凍僵的手指有了一絲微弱的知覺。可可的甜香似乎也喚醒了一點她麻木的神經。

陳鋒點點頭，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種專注的傾聽姿態。他抽出紙巾，遞給她擦拭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狼狽痕跡，動作自然得如同一個熟稔的長輩。“林薇，很好。能告訴我，巷子具體在哪里嗎？就是你看到事情發生的地方。”

林薇努力想集中精神，但巷子里血腥的一幕幕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閃回，讓她呼吸再次急促起來。她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門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嘴唇哆嗦著：“后…后面…青石巷…南段…垃圾桶…好多血…他…他殺人了！用刀…捅進去…”她的描述破碎不堪，夾雜著強烈的恐懼和生理性的反胃。

陳鋒沒有打斷她，也沒有催促。他的手指無意識地、以一種極其輕微但穩定的節奏，輕輕敲擊著自己警褲的側縫。嗒…嗒…嗒…那細微而規律的聲響，在便利店這片混亂的背景下，竟奇異地穿透了林薇腦中嗡嗡的噪音，像某種穩定心跳的節拍器，強行拉拽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別急，慢慢想。”陳鋒的聲音依舊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力量，“垃圾桶…南段…還有別的標志嗎？比如，燈？或者墻上的涂鴉？任何你能想起來的東西。”

他引導性的提問，像在黑暗的迷宮中投下了一根線頭。林薇混亂的思緒被這線頭牽扯著，艱難地回溯。“燈…一盞燈…壞的…一閃一閃…滋滋響…”她努力回憶著，“墻…墻很破…有水…有…有紅色的…噴漆…畫了個歪歪的…笑臉…”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細節的浮現，都伴隨著一陣心悸。

“很好，林薇，這很重要。”陳鋒肯定地點點頭，鷹隼般的目光轉向身后一名拿著平板電腦的年輕警員。那警員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滑動調取地圖。陳鋒的目光重新落回林薇臉上，帶著一種鼓勵的探詢：“你看到了兇手，對嗎？看清他的樣子了嗎？比如，有多高？胖還是瘦？穿了什么衣服？尤其是鞋子，鞋子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他刻意將“鞋子”放在了最后，加重了語氣。

“刑偵科普：關鍵信息提取！”陳鋒的問題精準地對應著公眾號里強調的要點：“體貌、衣著、顯著特征！”尤其是鞋子！那鞋尖冰冷的方形金屬片！

鞋子！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薇記憶深處最清晰、也最恐懼的畫面！那雙在月光和路燈下閃爍著寒芒的皮鞋！那枚方形的、打磨得如同鏡面般的金屬裝飾片！

“鞋子！”林薇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者終于抓住了浮木，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尖銳的顫抖，“他的鞋！很亮！黑色的！鞋尖…鞋尖上！有一塊方形的…金屬片！銀色的！會反光！”她一邊急促地說著，一邊用沾著泥污的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用力地比劃著，劃出一個模糊的方形輪廓。“方形的！這么大！”

陳鋒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刀鋒！他沒有立刻追問，而是迅速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便攜的小筆記本和一支筆。他翻到空白頁，將筆塞進林薇劇烈顫抖的手中：“林薇，畫出來！把你看到的那塊金屬片的樣子，畫出來！別管好不好看，就畫你記得的樣子！”

林薇的手指冰冷僵硬，幾乎握不住筆。她試了幾次，筆尖在紙頁上戳出幾個小洞。陳鋒沒有催促，只是用沉穩的目光注視著她，那無聲的鼓勵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支撐著她。終于，她顫抖著，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出了一個扁平的、不太規則的方形，然后在方形的中間，憑感覺畫了幾條交叉的斜線，試圖表現出那種金屬的切割反光面。雖然簡陋，但那個獨特的方形輪廓，和她語氣中強烈的確認感，已經傳遞了關鍵信息。

就在林薇畫完最后一筆，筆尖幾乎要戳破紙張的瞬間——便利店的門再次被推開，一股更凜冽的夜風卷入，還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鐵銹混合著某種腐敗氣息的味道。一個穿著深藍色連體制服、外罩白大褂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的制服異常整潔，甚至可以說是一絲不茍，頭發一絲不亂地在腦后挽成一個緊實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塊精雕細琢的冰，眼神沉靜得近乎冷漠，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在其中激起一絲漣漪。她手里拎著一個銀灰色的、看起來異常沉重的專業勘查箱。

是法醫。蘇瑾。

她的出現，像一塊寒冰投入了空間，瞬間讓便利店的空氣溫度都下降了幾度。她進門后，目光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徑直走向陳鋒，步伐穩定無聲。她將一個透明的物證袋直接放在了陳鋒和林薇之間的小桌板上。

“啪。”

一聲輕響。

物證袋里，赫然是一片沾染著深褐色污跡（顯然是干涸的血跡）和少量灰白色墻灰的金屬片！

那金屬片呈扁平狀，邊緣有細微的卷曲變形，像是從什么東西上硬生生刮蹭下來的。它的形狀——正是林薇剛剛在紙上歪歪扭扭畫出的那個方形！雖然邊緣并不十分規整，但那個獨特的方形輪廓，以及金屬片表面那幾道用于折射光線的、清晰的切割棱線，與林薇的描述和草圖幾乎完全吻合！

“巷子南段，死者倒伏位置后方約一米半的墻角。”蘇瑾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沒有任何起伏，平直、清冷，像手術刀劃過空氣，“銳器刮蹭墻體留下的。初步判斷，是鞋類裝飾物受力脫落。”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過林薇畫在紙上的圖案，又落回物證袋里的金屬片，最后，定格在林薇瞬間瞪大的、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更深恐懼的眼睛上。

“你看到的，”蘇瑾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林薇記憶中最深的恐懼，“是這個嗎？”

林薇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她死死地盯著那片染血的金屬片，那片剛剛還踩在那個惡魔腳上、此刻卻冰冷地躺在透明袋子里的兇案現場證物！胃部猛地一陣痙攣，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洶涌而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極致的恐懼和那種被血腥現實狠狠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就是他！周慕云！他的鞋！他的鞋在行兇時刮掉了這個！證據！冰冷的、沾著人血的證據就在眼前！

陳鋒的臉色凝重如鐵。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物證袋，對著燈光仔細審視。金屬片在燈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澤，那些切割棱線上，除了血跡和墻灰，似乎還附著著一點點極其微小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棕黃色半透明的…蠟狀殘留物？

“蘇主任，這上面的…”陳鋒指著那點微小的殘留。

“初步目檢，疑似某種棕櫚蠟混合植物油脂的殘留物，具體成分需要實驗室分析。”蘇瑾語速極快，精準地給出初步判斷，“與死者傷口形態初步比對，兇器為單刃匕首，長度約15-18厘米，刺入角度極為刁鉆，兇手對人體結構非常熟悉，手法…冷靜到異常。”她特別強調了“冷靜”二字，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電視屏幕——那里，周慕云溫文爾雅的形象還在循環播放。

“刑偵科普：物證的力量！”冰冷的物證，比任何證言都更有力地指向了那個隱藏在優雅面具下的惡魔！林薇的證詞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幻覺！那片金屬片，就是撕開偽裝的第一個裂口！

“唐哲！”陳鋒猛地抬頭，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調取青石巷南段所有出入口，以及周邊三個街區所有道路監控！時間范圍鎖定在案發前半小時到我們抵達現場！重點排查所有出現過的車輛，尤其是黑色轎車！還有行人特征，身高約175-180cm，男性，衣著考究，特別注意…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染血的金屬片上。

“明白！頭兒！”一個看起來年紀很輕、頭發微卷、帶著點技術宅氣息的警員（唐哲）立刻應聲，手指已經在隨身攜帶的平板電腦上飛快地操作起來，屏幕的光映亮他專注的眼睛。

便利店里瞬間充滿了緊張而高效的指令聲、對講機的電流雜音和唐哲敲擊屏幕的噠噠聲。這片小小的空間，仿佛成了一個臨時的前線指揮所。

然而，就在這片緊繃的氣氛中，林薇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再次飄向了那臺懸掛的小電視。屏幕里，周慕云已經結束了講話，正微笑著與博物館館長握手。鎂光燈閃爍，記錄著他優雅得體的姿態。他的手腕從考究的西裝袖口中露出，腕骨清晰，皮膚保養得宜。上面…空無一物。沒有手表。

沒有手表？

林薇混沌的腦海深處，某個被巨大恐懼壓制的、極其細微的碎片，突然像沉船碎片一樣浮了上來！在巷子里，那個惡魔擦刀的時候…他的袖口…好像往上縮了一下…手腕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點…綠色的光？非常非常短暫，快得像錯覺…是表盤嗎？

她當時太恐懼了，根本無法確認。現在回想起來，只有一點極其模糊的印象，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霧。

“陳…陳隊長…”林薇的聲音因為虛弱和不確定而細若蚊吶，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向電視屏幕，“他…周慕云…他平時…戴手表嗎？”

陳鋒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動作和問題，鷹隼般的目光瞬間鎖定屏幕。“手表？”他眉頭微蹙，立刻明白了林薇的暗示。他迅速在平板電腦上調取周慕云的公開資料照片。一張張照片快速劃過——新聞發布會、慈善晚宴、商業論壇…照片上的周慕云，無一例外，手腕都被剪裁完美的西裝袖口嚴嚴實實地遮蓋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仿佛刻意隱藏著什么！

一絲冰冷的寒意順著陳鋒的脊椎爬升。刻意？巧合？

“林薇，”陳鋒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蹲下身，目光平視著林薇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她靈魂深處的每一絲顫動，“你在巷子里，是不是還看到了別的？關于他的手腕？或者…手表？任何細節，哪怕你覺得不確定，像做夢一樣模糊的細節，告訴我！”

林薇被陳鋒銳利的目光看得心頭發緊，那片模糊的記憶碎片在恐懼的浪潮中沉浮，難以抓住。她痛苦地皺緊眉頭，努力回想：“我…我不知道…太快了…他擦刀的時候…手…袖子好像動了一下…好像…好像有光…綠色的…很暗…看不清…像…像表…可能是路燈的反光…”她的聲音充滿了自我懷疑和混亂，連她自己都無法確定那是不是真實的記憶。

陳鋒沒有流露出失望，反而眼神更加銳利。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林薇眼中那瞬間閃過的、對“綠色反光”的模糊印象。這絕不是空穴來風！尤其是在手腕被刻意遮掩的情況下！

“綠色反光…”陳鋒低聲重復，手指再次無意識地、輕輕地敲擊著膝蓋。嗒…嗒…嗒…規律的節奏像是某種思考的密碼。“唐哲！”他再次下令，聲音斬釘截鐵，“查！周慕云所有公開的、非公開的影像資料！動用一切資源！我要知道他有沒有戴表的習慣！戴什么樣的表！尤其是…表盤顏色！”

“是！頭兒！”唐哲的手指在平板上舞動得更快了。

就在這時，陳鋒的警用加密對講機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電流音，緊接著傳來現場封鎖警員刻意壓低卻難掩震驚的聲音：

“陳隊！陳隊！現場有重大發現！我們在巷子中段，靠近北側墻根的一個廢棄排水溝蓋板縫隙里，發現一部手機！初步判斷，很可能是死者張強的！但手機狀態…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