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亥時,下房。
棲云閣本就年久失修,宮女住的下房也更加破舊。野草夾道,隱隱見得青苔從潮濕的磚縫里滋生出來。
檸月因為奉命盯著孫嬤嬤的動向已經很久沒有闔眼了,此刻正半躺在床上打瞌睡。
早些時候,她猜想孫嬤嬤不會回來這么早,自己連著幾日沒有休息,也實在挺不下去了,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棲云閣的環境確實凄苦,原先有兩個宮婢房,雖然不大,卻也能將兩撥人分離開來,避免摩擦。
可惜人作有禍,天作有雨,那年夏日正逢暴雨,孫嬤嬤幾人的那間房棚頂再也經受不住暴雨的捶打直接就塌了……現在只剩下零星的殘垣斷壁。
于是,其他幾人毫不猶豫的霸占了檸月的單人間,不知用從哪找來的一塊破木板子硬生生將一個屋子拆分成兩半。
此刻,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即有一絲燭火的微光從板子與墻的縫隙中透了過來,在那燈火的照射下,墻角的影子不斷被拉長再拉長,靜謐的夜色里顯得格外詭異。
“嬤嬤,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說話的是索才人身邊的一個侍女。
“那四公主邪門得很,早先就克母,近來性情大變,肯定不是什么好兆頭,這人天天凈給咱們做幺蛾子,她那是死不足惜,咱們也算是替天行道,是做大善事。”
“更何況這是上頭的主意,上頭讓她死,她不得不死。”
“可是……最近檸月也挺反常的,好像在盯著咱們,這要是被聽到了……”
“哪里有什么可是的,”孫嬤嬤恨鐵不成鋼道,“頂好的一個小姑娘,怎就生了個榆木腦袋!”
“就那檸月和一個九歲的小丫頭片子,就算知道了還能翻上天了不成?沒見著皇帝不待見她?”
“再說剛才咱不是確認了嗎?那檸月睡得跟頭死豬一樣,更別提那小丫頭,身子骨這么弱,定是早早就歇下了,再者,這事成以后啊,上頭少不了你的好處!”
“你只需要,在冬日宴上,在她的湯里,就放上那么一點,就一點,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孫嬤嬤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蠱惑,那小宮女的嗓音卻更加顫抖了。
“可是嬤嬤,我害怕,我真的做不到……”
“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你當你是皇后娘娘嗎?所有人都要圍著你轉。”
那小宮女好像被說服,沒過多久,木板的另一邊重歸于平靜。
話說這頭的檸月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一睜眼就看到屋里還站著個人,不自覺驚恐地瞪大雙眼想要發出尖叫。
“來……唔唔……”
蘇鏡黎看到檸月張了嘴巴想要叫人,臉色頓時一顫,趕緊沖過去捂住了她的嘴巴,輕聲道了句是我。
忽地,木板那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動,兩人同時默契回頭,在這緊張的氛圍里,連彼此的心跳聲居然都如此清晰。
“真服了,什么時候檸月能搬出去啊,這地方本就不大,她還占了那么大一塊地方。”
索才人的另一個侍女剛忙完手頭的活計回來,一進門就抱怨道。
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快了,她的主子連帶著檸月這丫頭,都要……”蘇鏡黎透過縫隙,看到孫嬤嬤做了個砍頭的手勢。“懂了吧?”
唯有那個手中拿著藥的宮女默不作聲,好像要哭出來了。
有風吹過,僻靜的下房徹底沒了光亮,只聽得見人均勻的呼吸聲。
蘇鏡黎和檸月也躡手躡腳地離開了下房,好像從未來過。
好一個死不足惜!好一個替天行道!
真是好得很!
待回到了蘇鏡黎的寢殿,蘇鏡黎便吩咐檸月將桌案上的油燈重新點燃。明亮的燭火晃晃悠悠自那燈芯上一點一點燃燒起來,將蘇鏡黎臉上的笑容映襯得更加瘆人。
檸月被蘇鏡黎這副鬼樣子嚇了個趔趄。
饒是她心再大也不可能不清楚剛剛發生了什么。
正宮真是好歹毒的算計!檸月憤憤地想,多虧公主聰慧,提前讓她看盯著正宮的動向。
不過,好像,事實上她怎么感覺她根本什么忙也沒幫到?
“公主那咱們應該怎么辦?這冬日宴不行咱們就不要去了吧?明哲保身的要緊,冬日宴年年都有,若是公主想吃席上的糕點,奴婢托呂大人帶回來點……”蘇鏡黎厲聲道。
她現在才發覺不僅剛剛那個宮女迂腐,自己家的怎么也如此呢?
“不必”
“可是公主……”
“你也說了這冬日宴年年有,我逃了這一次,那下一次呢?就算下下次我也能僥幸逃脫,那么以后呢?未來呢?”
難道要一直躲下去嗎?躲到死亡還是躲到出嫁?
蘇鏡黎不想把未來的時光都花費在對死亡的恐懼和未來的擔憂上。
既然來了,那就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活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
檸月經過了好一番心理掙扎,才終于接受了主子的決定。
公主怎么病了一次,就脫胎換骨了呢?真奇怪。
以前但凡她說正宮一句難聽話,必是要受到公主的訓斥和責罰的。
這樣的公主,真好。
檸月看著蘇鏡黎沉重的臉色,斟酌著詞句道“那公主是打算將計就計?”
蘇鏡黎一怔,總是布滿陰云的眸子也有一瞬閃過驚訝。半晌,她
又恢復往日的平淡,低下眸子看向眼前的微弱的燈火。
燭火幽微,女子的黑瞳深不見底。
“是。”
“檸月研墨。”
檸月急匆匆地跑過去,把分兩個大叉的毛筆潤濕,又找出墨錠在微潤的硯臺里研墨起來。
蘇鏡黎定定地看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主,奴婢研好了”
蘇鏡黎這才有了點反應,卷起廣袖,提筆落字。
“明日,你去找呂侍衛要點水蛭粉。”
“啊?公主這是要……”
蘇鏡黎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解釋道“水蛭粉末可活血化瘀,我有用處。”
接著她又道:“距離冬日宴還有三日,足夠你我準備了,后日你再去太醫院要些三七和阿膠,就算要不來也沒關系。”
“至于水蛭粉怎么要來,不用我教你吧?”
檸月看向身旁的桌案。
老舊的桌案早就千瘡百孔,鮮有的花紋也多數爆裂開來,看不出是什么材質制成的。
不過這也足夠了。
檸月在蘇鏡黎的注視下,狠狠地把胳膊朝桌角撞去。
砰——
伴隨一聲巨響,宮女小臂白皙的皮膚上,頓時有紅色星星點點的冒出,逐漸連成一片,再漸漸變色。
檸月疼得齜牙咧嘴,卻一聲也沒有吭。
很好,是個聰明人。
蘇鏡黎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送檸月回了下房后,蘇鏡黎自己又坐到到寢殿的桌案前思考。
下毒呢,這事風險比較大,感覺索靜姝不會鋌而走險。
那就是更陰險的算計了。
蘇鏡黎默默地想著,寫字的速度缺沒慢。
水蛭粉大量服用有能令人大出血的跡象。就是不知這身子能否受住。
但這也是蘇鏡黎能想到唯一的解法了。
她一個主修西醫的,哪知道這么多中藥的知識?若不是之前在大學有一個學中醫的好友,耳濡目染只下,蘇鏡黎多少也被灌下去了點雞湯……
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不過就算她真沒受住死了,檸月也得活下去。這封書信,只要交到那個侍衛頭子手里,想必也會盡力保下她。
至于孫嬤嬤誤從口中說出的皇后二字,但愿只是巧合。
燈盞里的燈油漸漸燃盡了,四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今夜,
注定是個難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