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時雨,是蒼洱市公安局新城分局的一名警察,走到如今,比如,我此刻正在前往臨市調取檔案的路上,雨淅淅瀝瀝,云結成塊,半灰半白……我覺得,所有堆砌成如今的選擇種種,皆是幾場夢境使然:
“姑娘,不好意思啊,孩子可能是餓了,老是哭。”鄰座的大娘一邊抱著鬧騰的孩子,又急忙在包袱里翻找著什么,還在向周圍的人解釋。
夢里的我并沒有被啼哭吵醒,還做著與現實中的我大相徑庭的舉動:“沒事,大娘,我幫您抱一下吧,您歇會兒。”
“哎,謝謝啊。”
她甚至面對感謝會禮貌微笑。
那時候,她還不會抱孩子,更分不清年齡大小,只覺得接到懷里一沉。孩子白白胖胖,不知道是不是見了生人的緣故,只是好奇地看,并因此安靜下來。她也覺得新奇,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孩子有兩歲了吧。”
“才九個月呢。”大娘把厚重的外套換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孩子對她的頭發抓了幾下,抓到了就攥在手里,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給我吧,孩子沉。”她許是感覺對這樣一個瘦弱的小姑娘來說,還是太麻煩了。
“沒事,坐著不累,還有半個小時就到站了,大娘,你再喝口水,消消汗。”
“哎,謝謝了。”
孩子在懷里睡得安靜,她周圍氤氳著淡淡的藥香,聞著鎮心安神。窗外是油菜花田,正是花粉濃盛的時候。她把孩子又往自己懷里攏了攏,一旁的大娘把包著孩子的襁褓扯了扯,遮住頭頂,笑了笑,笑得純樸。
花田隨風搖曳,散了舊客車里的柴油味道,花浪一波翻過一波,承接著遠處的山形,青黃交錯。
這便是她生前一幕最深的印象。我以為她會更多記得被殘害的時刻,記住那些罪惡的影子。
不都是要報仇報怨的么?鬼的本性。
她似乎沒有,她掙脫了仇恨的束縛,現在,又大概成為了我。
兩市之間的柏油盤山路還不抵當初夢中的沙土道上車開起來平坦,地上總時不時出現些石塊什么的,讓我不得不兩只手時時刻刻都放在方向盤上。
“小心。”
“呲——”我猛踩了一下剎車,前面十幾米,山坡上碎石滾落將攔網破開,砸到地面,是幾塊不小的石頭。
“謝謝了。”我下意識沖著后座喊了一聲。
可后座上一點反應都沒有。“裝什么裝啊,剛上任的小屁孩。”我心里嘀咕著。與此同時隨便抬眼一瞥,后視鏡里滿滿地晃著一張睡著的臉,嘴角的口水似乎再來個顛簸就要滴到后座上了。
“真是……”
就在我厭惡至極的時候,一束暖黃的光劃過眼角,崎嶇的路似乎也亮起來了。
隨即,有一種不似雨天陰冷的暖意從胸口流到全身,握著方向盤的手也從僵硬中逐漸緩過來。那大概是……他?
陽光從云塊間泄出千里,斑斑映映,未落地便已經被某些樹的葉片采集。
他,我想起了夢的后半段,她并沒有給予這部分猶如油菜花田般濃墨重彩的描述。她只是傳遞了一點點意識,那種夢里的,沒有實際場景的,飄忽不定的意識,淺淺地使我懂得了一點結局。經她淡化后,殘暴的過程對年幼的我來說都只像是場告誡,告訴我世界并不通篇美好。
她是去找他的。彼時他才是警察,而她做著什么文職工作,家里似乎經營了些中醫藥的生意。她覺得自己的過去淺薄,算不上什么值得說的東西。她告訴我,她只是愛他,愛就好了,相遇相識相知的過程并不值得贅述。她覺得愛是那樣一種在朦朧中逐漸堅定的感覺,如果能繼續下去,那愛就是兩個線團因為配色合適而逐步糾葛纏繞到一起的狀態。
不過他的線,遠遠地斷了,油菜花田里的她,是未曾收束斷茬的美好。
當她把斷端握在手里時,她才知道他已經因公殉職了。
他原本要帶她見自己父母的第一面,聽說他們對自己很滿意,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雙方都在希冀美好和睦的生活。
不過如今第一次見,是在他的葬禮上,他們哭著,人漸漸散去,他們哭得歇斯底里。
她有點晃神,自知自己的出現并非安慰,自己衣服的配色也是如此不合時宜的鮮亮,還是不如,暗暗離去的好。
她在這里多待了幾天,原因或許是,她沒有在葬禮上流一滴眼淚。
對此,她并不理解。
是因為他一直住在自己心里吧。不同于那些朝夕陪伴的夫妻,彼此緊綁著,一方若是離開便立刻失去生活的重心,更多時候,他們間只有幾通隔周的電話,區區數言,便可使他在自己心里常開不敗。
她對他的離去感覺遲鈍,感受與眼淚皆不適合用來騙人騙己,哭,依舊是哭不出來的。
她嘗試去那些兩人彼此等待過的地方重新走了走,她停不下來,因為一站定,那種他還在,他馬上就要來了的暖意與死亡這一陰森可怖的事實便開始混亂交戰。不過相同的是,二者都只能被束縛于想象,留下無盡虛無的感受,冷靜下來一想,這些冷暖偏頗,不過只在她自己的一念之間罷了。
摸著兜里已經皺了的紙條,那是他很久以前留下的地址。碰觸著模糊不清的字跡,她用記憶反復拼湊。這個過程最終還是使她堅定了一個決心:去這個地址,瞧一眼吧。就一眼。她是買了些東西去的,水果之類的,想以同事朋友之類的名義去看一眼他生活過的地方,看看照顧他長大的父母。
不過走到小區的大門,推開的瞬間便看到,那個剛剛熟悉的地址貼在上面,還多了幾個字,吉屋出售。
她并沒有因此放棄,走上樓,穿過長廊,她覺得人也許不會那么快就搬走,只是幾陣敲門聲過后,并未聽到有什么回應,似乎已經人去屋空。
裝水果的籃子被放在門的旁邊,或許他們只是出去了,回來就能看到。她不愿相信昨日葬禮上痛哭流涕的他們,一夜之間就把與他所有的聯系都斬斷了。就算是真的這么快就搬走了,過兩天也會有鄰居來收拾這些吧。
她去附近的花店轉悠了幾圈,不知道該選什么好,這是她第一次給他買花。印象中他喜歡陽光照耀下明艷的顏色,這些顏色圍繞成花束,一定很漂亮。她在其間穿梭,幻想一種期待。可當眼神不經意間落在一大束白色郁金香前時,又仿佛轉瞬失去了什么。
他永遠也收不到那樣的一束明艷的花了。
老人們說,除了黃白,其他都是不敬,而且只有紙扎好的,燒掉,才能被那樣遠方的人收到。
其實花謝了,也算是死了吧,會重新在另一片土地上盛開么?
茫然間,她自己都記不清選了什么。
她只記得,素灰色的墓碑前,開了一束不一樣的花。
那么明艷的祭奠,百米外也能一眼就注意到的顏色。
這樣的一束花謝了的時候,他會收到么?花瓣一片片凋落,會在他的世界從天而降,落到他的手上么?
還是說會錯過。
還是,錯過了吧。
我不記得當我從高高的樓上墜落之后,有什么曾經接住我。
不過對那時的我而言,能從那樣痛苦的折磨中解脫,已經是萬幸。
能有今生,也是萬幸。
而今,我卻不聽所有勸告,執意穿上他曾經的衣服,我不知道我想找的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做這一切選擇時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一切,不過是夢境使然。
車在路上繼續顛簸,我也看到周圍密布的樹林變得稀疏,緊接著只在道路兩旁出現,后來又漸漸遠退,樹一樣高的房屋取而代之。
先到的是鎮子上的警局。
這是距離老隅村最近的一個鎮子,聽說之前算是個運煤的樞紐,有很多老舊的火車道,已經廢棄不用了。不少舊時的村民就近搬到了這里,畢竟鎮子這邊地勢平坦,交通便利,那些務農的大機器在這種地勢才能展開拳腳。附近的矮山上有不少果園。離開礦山,他們也許失望過,不過生活總還有別的出路。
如果沒有猜錯,如果那時的檔案還留存著,就只能是在這里了。
我用了一個下午從熟悉的霉味兒堆里找到了那幾張泛黃易碎的紙頁,復印后準備帶走。
這里的警局雖然只有兩層,但占地面積不小,人不多,工位之間也離得很遠,互相應該都聞不到太濃的煙味兒。
反倒是車上的味道更大些。
小屁孩倒在后座上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刷著手機,順嘴還抱怨著鎮子上的網絡。
我今天尤其討厭這種味道。
不過他是總局局長派來協助工作的,我相關的任何工作都得帶上他。原本以為管理檔案只是隨便打發我的安排,如今這些任務和人手安排反倒是把我架起來,非得做些什么不可。
回到檔案室,我前腳剛把復印件都歸檔,準備走人,后腳便看見小屁孩又都翻了出來,并當著我的面一一拍照。
我并沒有理會。
我眼前只有一條長而灰暗的走廊,它的盡頭有一線六月殘陽的影子,紅得鮮明,恍惚間我好像記起了墳墓前那束花的顏色。
灰暗的走廊,灰暗的檔案室皆不配被陽光直射,我想尋找光源,就只要抓著光線的尾跡透過玻璃向上眺望,徑直便能追溯到反射它的窗子。
晃眼的剎那,原來,這么容易。
原來被他們抓到,這么容易。
我不后悔前世那一抹鮮明的祭奠。
不過今生……
我不知道我想活成怎樣。
不過像那樣輕易地死去,不再會了。
以上,作為我第三本日記的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