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連日有霧,空氣潮濕,即使關(guān)上門窗,一些陳年檔案上還是能摸到潮濕,像是被從水泥里透出來的水汽滲過。我照例接收著新來的檔案,整理好再分門別類。干燥的紙張能把手割出些小傷口,碰到肥皂水時便會顯現(xiàn)疼痛。
生活是無聊的,我也沒有什么事好惦記,除了桌角的檔案,不過也已經(jīng)落了灰。
有些事,如它也如我,被淡忘到角落里最好,一旦被想起,我總覺得不會是什么好事。
雖然心有預(yù)兆,敲門聲來臨的時候,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時警官,我來取檔案。”他這次來得格外靜,以至于到門口我都沒有注意。
我趕忙從桌角取來,雙手遞到他手上。
他單手接過,并沒有直接拿走,而是打開檔案袋,翻看起來。
“只有幾十年前的筆錄么?”他問道。
我連忙回答:“我去了鎮(zhèn)上的檔案室,只有這么多,沒有更近幾年關(guān)于類似事件的記錄了。”
“我不是讓你單純拿回檔案,有些事情是要查清楚的!”他語言莫名犀利,仿佛是在責(zé)備我。
我驚訝于他突然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說話磕絆了起來:“時間會抹掉,很多東西,三十多年……”
“枉費我和你說那么多。”他有些憤怒。
我壓抑住我想說的話,三十多年,足夠有些短命的人出生,死去,再投胎了。
“還有追訴期這個東西……”我繼續(xù)委婉說道,持續(xù)把一些話壓抑在口中,等他自己從固執(zhí)中領(lǐng)悟出來:追訴期已經(jīng)過了,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樣呢?
“你要盡力查清這件事,明年九月份,督導(dǎo)組就會來了。”他繼續(xù)說著,言辭變得懇切。
我不知道督導(dǎo)組會對陳年舊案產(chǎn)生什么結(jié)果上的轉(zhuǎn)變,可追訴期是誰都改變不了的事實,況且當(dāng)事人,三十六年過去了,活著的不知道還能剩多少,在意結(jié)果的人又會有幾個呢?
可面對他復(fù)雜多變的情緒,我無法如實訴說,只能繼續(xù)把話拉扯開,以便減少我身上即將面臨的麻煩:“可是,已經(jīng)三十年了,有些東西,查不清楚的。”
他似乎失去了這個年紀(jì),這個職位該有的冷靜,即使已經(jīng)說不出話,也依舊重重地把檔案塞回給我,一遍又一遍,我明明已經(jīng)不敢把檔案再退回給他,他卻一直表達著拒絕我退回的情緒。
突然,他像是血壓高一樣,臉開始發(fā)紅,四肢開始發(fā)抖。
“我給您叫個救護車吧。”此刻,我顧不上說話間的對與不對,他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需不需要,他并未回應(yīng)我。他顫抖著從兜里掏出一個小藥瓶,又哆哆嗦嗦掏出不知道多少粒,一把含在舌下。中途,他拒絕我的任何幫助,稍過了兩分鐘,他才重新說話。
“這里太悶了,送我出去透透氣。”他很自然地抬起胳膊,被人扶習(xí)慣了一樣,如今我也只得這么做,像他的下屬,像他的秘書。穿過走廊,推開玻璃門,外面只是更涼了些,我不覺得氧氣會多出多少。
“您感覺好些了么,需不需要去醫(yī)院,我現(xiàn)在送您去。”為了保險起見,我繼續(xù)提議。
“送我回家吧。”他說了個地址,我并不熟,可是,他提出的,硬著頭皮,我也得開過去。
途中不出所料,我果真開錯了路,所幸偏離不遠,估計到達目的地會晚個十幾二十分鐘,開錯許久,身后也并未傳出什么指責(zé),我才逐漸放心下來。路過臨河的環(huán)形匝道時,他同我說,這里最大的那一棵樹是他剛來市里的時候種下的,距今三十余年,三十年的城市規(guī)劃林林總總,至今它仍在那,周圍沒有比它更高的樹。他說,這條高速建成后,下屬載他路過此地,遙望那棵樹,是他第一次品味到權(quán)利的香氣,它是一種,帶著些書畫的文氣,也有晨霧的潮濕,還有油墨的香味,混合而成,大俗大雅的味道。
此刻,他把窗開到最大,眷戀地虹吸著。
我不覺得空氣中有香氣,我只覺得霧珠打臉,潮濕腥氣,還有一種車?yán)锾赜械奈兜绬艿梦覑盒摹_€未等把市長送到家,我便在下高速的一處地方停下車,跑到路旁樹后躲著嘔吐起來。我有些惶恐他會怪我誤事,所幸,他也沒有。
磕磕絆絆,總算到了他的小區(qū)大門處。我提出送到家門口,這樣穩(wěn)妥些。他擺了擺手,遠處已經(jīng)有保安跑過來,準(zhǔn)備扶他回去。
我的話空空地落到了地上。
檔案室還有一堆工作沒做完,想起來,我匆忙趕回去,到地方已經(jīng)接近中午。
“你上午去哪了?”小跟班總是姍姍來遲,可永遠不會忘記抓住重點。
“送檔案。”我隨口一說。
他敏銳地猜測道:“局長讓你去的?桌上的老檔案?”
“是。”我邊說邊嘆氣,每天被剛上任的小孩監(jiān)督盤問,真是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我哪像是來工作的,分明是在蹲局子。
“你身上這些是什么?”小屁孩兒不光長了嘴,還長了眼睛,看到什么不對,也都會向我提問。
“早飯吃的不對,有點不舒服。”想起嘔吐的瞬間,我有一瞬的恍惚,頭開始控制不住的眩暈起來。
這讓我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接下來的動作,他絲毫不避諱地?fù)噶藫肝翌I(lǐng)子上的污漬,一臉嫌棄的樣子,還是硬著頭皮放到鼻子下面。
“真惡心。”他嘀咕著。
“你才是真惡心,警校沒教你尊重人么?”
他聞言只是歪嘴笑了笑,沒再接我的話茬,溜溜達達不知道去了哪里。
今日種種,讓我覺得,人生……還是只如初見的好。
初見這個小孩兒,我以為他只是散漫慣了,正經(jīng)事擺到面前,還是會去做的。有些事情,辦案的技巧,我甚至以為我可以把經(jīng)驗傳授給他,畢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檔案室里常駐,總有一天要回去參加真正的刑偵工作。
甚至初見市長時,他也對我有過尊重,他叫過我,“時警官”。那一瞬間會讓我有種……自我良好的錯覺。實則他和所有人一樣,只要在他們的博弈中,我沒有凸顯出我的價值,我就活該被嫌棄,我的自尊就活該被碾碎,爛到土里……
我這一張牌,實在無用,只求在角落里茍活偷生,千萬不要有人把我在明面上打出,畢竟,牌面小得像個笑話。
“老媽子啊你。”一句話突然從往事中回歸,感同身受地?fù)糁形摇?/p>
這是前一段時間妹妹常對我說起的一句話,小跟班也數(shù)次對我說過。
我可能確實是老了,三十出頭,人開始變得嘮叨,又變得謹(jǐn)慎,緊接著,變得懦弱,變得非必要時,一言也不敢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