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在鼻腔里炸開時,江時硯正站在解剖臺邊。不銹鋼臺面反射著慘白的光,將他的影子拉成細長的怪物。指尖傳來的觸感過于真實——橡膠手套包裹著的皮膚下,血管突突地跳,而解剖刀的冰涼正順著指縫往骨頭縫里鉆。
“放松點。”
身后傳來的聲音很熟悉,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冷得發脆。江時硯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淺灰色的瞳孔里。那人穿著同款的白大褂,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
是陸則。
這個認知像電流竄過脊椎,江時硯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解剖刀不知何時被奪走,轉而抵在他的鎖骨處。刀鋒切開皮膚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的尖叫卡在喉嚨里,變成嗬嗬的漏氣聲。
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在白大褂上洇出紅梅般的圖案。他看著陸則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動作精準地分離著他的鎖骨與胸骨,仿佛在拆解一臺精密的儀器。劇痛與詭異的平靜在神經里交戰,直到視野被血色徹底淹沒前,他聽見陸則在他耳邊說:
“第七根肋骨后面,藏著你的心臟。”
江時硯從床上彈坐起來時,冷汗已經浸透了睡衣。窗外的天剛蒙蒙亮,晨霧把路燈的光揉成一團模糊的橘黃。他撫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氣,指腹下的皮膚光滑溫熱,沒有絲毫傷口,可夢里那種被剖開的寒意,還死死粘在骨頭上。
手機屏幕亮著,顯示八月三十一日,六點十七分。距離他正式成為市一中高二(1)班的轉學生,還有三個小時。
“只是應激反應。”江時硯對著鏡子里蒼白的自己說。鏡中人眼下泛著青黑,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濡濕,露出的眉骨線條有些鋒利。他擰開冷水龍頭,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冰涼的觸感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
轉學是父母的決定。他們說市一中的理科實驗班能提供最好的升學資源,說這里的空氣都比原來的小城更適合“有潛力的孩子”。江時硯沒反對,反正對他而言,在哪所學校解微分方程不是解呢?
可現在,鏡子里的人影似乎在嘲笑他的冷靜。江時硯伸手觸碰鏡面,冰涼的玻璃映出他顫抖的指尖——夢里陸則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和官網上優秀學生欄里的照片,重疊得嚴絲合縫。
早餐桌上,母親把煎蛋推到他面前:“今天去新學校,要不要穿那件藍格子襯衫?顯得精神點。”
“不用。”江時硯扒拉著吐司,“校服就行。”
他瞥見母親偷偷往他牛奶里加了安神的蜂蜜,瓷勺碰到杯壁的輕響,在安靜的餐廳里格外清晰。這種過分細致的關懷讓他喉頭發緊,昨晚收拾行李時,他在舊書箱底層翻到了小學的日記本,某頁歪歪扭扭地寫著:“今天又做了奇怪的夢,醫生說我想象力太豐富了。”
原來這種詭異的預感,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市一中的校門像座灰白色的城堡,雕花鐵門上纏繞著象征榮譽的橄欖枝紋樣。江時硯站在公告欄前找分班表時,背后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陸神來了!”
“這次月考的物理最后一題,你聽懂了嗎?”
“快讓讓,我要去問陸則化學大題!”
少年們的聲音里帶著雀躍的敬畏,像追星族見到了偶像。江時硯下意識地回頭,看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路,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走了過來。
晨光落在他發梢,鍍上一層淺金的邊。領口的紐扣系到最上面一顆,背著黑色雙肩包的姿勢筆挺得像標尺。他的步伐很穩,目不斜視地穿過喧鬧的人群,淺灰色的眼睛像結了薄冰的湖面,沒漾起半點波瀾。
江時硯的心臟猛地縮了一下。是他。
即使褪去了白大褂和口罩,夢里那雙解剖刀般精準的眼睛,此刻正毫無偏差地落在他身上。陸則在他面前站定,目光掃過他手里的轉學證明,喉結輕輕動了動:
“新同學?”
聲音比夢里更清冽些,像碎冰撞擊玻璃。江時硯攥緊了手里的紙,指尖泛白:“江時硯。”
“陸則。”對方微微頷首,轉身朝教學樓走去,“高二(1)班,跟我來。”
江時硯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突然發現陸則走路時左肩會比右肩微低半寸,和夢里那個握著解剖刀的人一模一樣。這個認知讓他后頸發僵,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走廊里彌漫著粉筆灰和舊書本的味道。陸則的步伐不快,江時硯很容易就能跟上。兩人的影子在晨光里時而交疊,時而分開,像兩道不斷靠近的函數曲線。
“你知道墨菲定律嗎?”江時硯突然開口。
陸則腳步微頓,側過頭看他:“?”
“就是說,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它就更有可能發生。”江時硯盯著他的眼睛,“比如,你害怕在新學校遇到夢里殺了自己的人。”
陸則的睫毛顫了顫,淺灰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快得像錯覺。他轉回頭,繼續往前走:“夢是快速眼動期的神經放電。”
“可如果夢是預言呢?”
“那也是概率為零的預言。”陸則推開高二(1)班的門,“到了。”
教室里的喧鬧聲在他們進門的瞬間戛然而止。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好奇、探究、驚艷,像聚光燈打在身上。江時硯掃了眼靠窗的空位,正想走過去,就聽見此起彼伏的呼聲:
“陸則!這道題的輔助線怎么畫?”
“班長讓你整理的月考錯題集好了嗎?”
“物理老師說讓你把最后一道大題的解題步驟寫在黑板上!”
陸則被圍在中間,卻沒顯露出半分不耐。他接過一本本習題冊,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清晰可聞。江時硯靠在門框上,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握著黑色水筆,在演草紙上迅速列出公式,淺灰色的眼睛專注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