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冬,臘月十六。
凜冽的朔風卷過帝都鱗次櫛比的飛檐斗拱,發出嗚嗚咽咽的嘶鳴,如同曠野中失群的孤狼。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皇城的金瓦朱墻,透不下一絲暖意。滴水成冰的時節,連檐角垂掛的冰棱都凍得堅硬銳利,閃爍著刺骨的寒光。
國公府西角門偏僻處的私牢,更是陰寒得如同九幽冰窟。濕冷的石壁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帶出長長的白氣,轉瞬便被無邊的寒意吞噬。沈清瓷蜷縮在角落那堆勉強算作“床鋪”的霉爛草墊上,單薄的囚衣早已無法蔽體,更遑論御寒。身體如同浸在冰水中,從骨頭縫里透出麻木的僵冷。左胸下的箭創在極寒的侵蝕下,痛楚變得遲鈍而綿長,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沉重的滯澀感。喉嚨深處被啞藥灼傷的潰爛處,也如同被無數冰針反復穿刺,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比這具殘軀更冷的,是心。
她知道,今日,是沈月柔出嫁的日子。太子妃,鳳冠霞帔,十里紅妝,風光無限。整個帝都的權貴,此刻怕是都齊聚東宮,為那對“璧人”送上最華美的祝詞。而她,曾經的國公府嫡長女,為太子擋下致命一刀的“功臣”,卻被遺忘在這污穢陰寒的角落,像一塊用完了便隨手丟棄的破抹布。
恨嗎?
恨意早已在骨髓里生根發芽,盤根錯節,無需刻意去想,它便是她呼吸的空氣,流淌的血液。
地牢外,隱隱傳來一陣喧囂。鑼鼓絲竹之聲,隔著重重院落和高墻,被寒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卻依舊頑強地鉆進這死寂的囚籠,如同最刺耳的嘲弄。
沈清瓷緩緩抬起眼皮,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寂的灰敗。她的目光投向牢門上方那方狹小的、嵌著粗鐵柵欄的氣窗。透過冰冷的鐵條,只能看到一方同樣冰冷的、鉛灰色的天空。那喧囂的喜樂,便是從那個方向傳來。
她閉上眼,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淬了劇毒的冰凌。
月柔,好好享受你的榮光吧。這鳳冠霞帔,終將成為勒緊你脖頸的絞索。
“吱呀——”
沉重的牢門鎖鏈響動,打斷了她的思緒。門被推開一條縫,灌進來一股更刺骨的寒氣,還有王嬤嬤那張涂著厚厚藥膏、愈發顯得陰鷙刻板的臉。她身后跟著兩個面生的粗壯婆子,手里捧著幾件半舊不新的棉布衣裙。
“大小姐,”王嬤嬤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幸災樂禍的尖刻,“夫人開恩,念在你畢竟……‘有功’于太子殿下,不忍看你在此受寒。今日府中有大喜事,不宜見血光晦氣,夫人特準你挪回聽雨軒養傷!還不快謝恩?”
沈清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聽雨軒?那個位于國公府最西邊、毗鄰廢棄后園、終年陰冷潮濕、連下等仆婦都嫌棄的偏僻小院?前世,她重傷之后,便是被丟在那里,在無人問津的孤寂和病痛的折磨中,一點點耗盡生機。
呵,“開恩”?“不忍”?不過是嫌她死在這地牢里太過晦氣,怕沖撞了沈月柔今日的“大喜”,又怕她死得太快惹人非議,才尋了這么個“體面”的由頭,將她挪到那個更隱蔽的角落里,讓她悄無聲息地“自然”消亡罷了。
她艱難地動了動,喉嚨里發出嘶啞難辨的“嗬嗬”聲,像是瀕死的喘息,又像是無意識的回應。她掙扎著想撐起身體,卻因“虛弱”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試了幾次都徒勞地跌回冰冷的草墊,激起一片腐敗的塵埃。
王嬤嬤嫌惡地皺緊眉頭,對著身后的婆子揮揮手:“還愣著干什么?伺候大小姐更衣!動作麻利點!別誤了時辰!”
兩個婆子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將沈清瓷從地上拖拽起來,毫不顧忌她胸口的傷處。沈清瓷痛得悶哼一聲,身體軟軟地向下墜。婆子們卻不管不顧,三兩下便將她身上那件污穢破爛、散發著濃重腥臭的囚衣剝了下來,如同丟棄垃圾一般扔在角落。
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赤裸的肌膚,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沈清瓷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格格作響。
婆子們將帶來的半舊棉布衣裙胡亂地套在她身上。那衣裙不知是從哪個積年的箱底翻出來的,帶著一股濃重的樟腦和霉味,布料粗糙僵硬,針腳粗大,尺寸也極不合身,寬大得如同套在一個架子上。冰冷的布料貼著肌膚,并未帶來多少暖意。
她們又胡亂地給她披上一件同樣散發著霉味的舊棉斗篷。整個過程,動作粗魯而迅速,像是在處理一件亟待清理的垃圾。
“走吧!”王嬤嬤不耐煩地催促,率先轉身出了牢門。
一個婆子幾乎是半拖半架著沈清瓷,另一個在后面推搡著。沈清瓷腳步虛浮踉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眼前陣陣發黑,全靠婆子粗暴的拉扯才勉強沒有倒下。她低垂著頭,散亂枯槁的發絲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尖瘦蒼白的下巴和干裂出血的嘴唇。
穿過陰冷漫長、散發著霉腐氣息的牢獄走廊,踏上通往地面的石階。每一步向上,光線便強一分,那刺骨的寒意似乎也并未減弱多少。當終于踏出那扇沉重的、象征著黑暗與絕望的牢門時,驟然涌入的光線讓她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
久違的天光,即使隔著厚厚的鉛云,依舊帶著一種刺目的蒼白。
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刀子,瞬間刮過她裸露在外的脖頸和臉頰,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如同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
“快走!磨蹭什么!”婆子粗魯地推了她一把。
沈清瓷踉蹌幾步,勉強站穩,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國公府西角門附近荒僻的后巷。積雪被踐踏得污濁不堪,枯死的藤蔓纏繞著斑駁的院墻,幾株光禿禿的老樹在寒風中扭曲著枝干,一派蕭瑟死寂。與這死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隔著數重院落、從前庭方向隱隱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喜慶喧囂。鑼鼓、絲竹、人聲鼎沸……那是屬于沈月柔的盛大婚禮。
她沉默地被婆子推搡著,沿著結冰的、少有人跡的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座位于國公府最西隅的聽雨軒。寒風卷著零星雪沫,抽打在她臉上,鉆進寬大的舊衣領口,帶走本就微弱的體溫。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濘里,留下淺淺的、歪斜的腳印。
聽雨軒。
院門破敗,朱漆剝落,門環上銹跡斑斑。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入目是一個小小的、荒蕪的庭院。積雪無人清掃,覆蓋著枯死的雜草和幾塊嶙峋的假山石。廊下的青石地面覆著厚厚的青苔和冰殼。正房三間,門窗緊閉,透著一股久無人居的陰冷死氣。
“就是這兒了!”婆子將她往冰冷的廊下一推,差點將她推倒在地,“以后你就住這兒!安分點!別惹事!”另一個婆子將一個小小的、癟癟的粗布包袱扔在她腳邊,里面大概只有幾件換洗的舊衣和薄被。
“夫人說了,會派個粗使丫頭來給你送飯。”王嬤嬤站在院門口,抱著手臂,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和冰冷,“大小姐,你就安心‘養傷’吧。這地方清凈,正好適合你。”她刻意加重了“養傷”二字,嘴角勾起一絲惡毒的冷笑。
說完,她再懶得看沈清瓷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臟了她的眼,帶著兩個婆子,轉身便走,還不忘“哐當”一聲帶上那扇破敗的院門。沉重的落鎖聲在寂靜的院落里格外刺耳。
小院里只剩下沈清瓷一人。
凜冽的寒風毫無遮擋地穿過荒蕪的庭院,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著廊下她單薄的身影。遠處那喜慶的喧囂聲,被風吹得更加清晰,如同魔音灌耳,一聲聲敲打在她冰冷的心上。
她扶著冰冷的廊柱,緩緩站直了身體。那副因寒冷和“虛弱”而佝僂顫抖的姿態,如同被風吹散的薄霧,瞬間消失無蹤。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如雪,嘴唇干裂,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那雙一直低垂的、被亂發遮掩的眸子,此刻卻緩緩抬起。
眸子里,所有的痛苦、茫然、虛弱都已褪盡,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幽寒和磐石般的沉靜。那眼神銳利如刀鋒,穿透這荒蕪小院的破敗景象,投向國公府深處那燈火輝煌、笙歌鼎沸的方向。
很好。聽雨軒。一個比地牢更“體面”的墳墓。
她緩緩彎下腰,撿起腳邊那個粗陋的包袱。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從容。她推開正屋那扇吱呀作響、落滿灰塵的木門。
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桌一椅一床,皆是粗糙的榆木,漆色剝落。窗紙破損,寒風從縫隙里呼呼灌入。床上鋪著薄薄的、硬邦邦的舊褥子,散發著陳年的潮氣。
沈清瓷走到桌邊,將包袱放下。指尖拂過冰冷的桌面,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她走到窗邊,透過破損的窗紙縫隙,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國公府主宅那高聳的飛檐。
沈月柔,此刻該是穿上那身用云霞錦和金線繡著百鳥朝鳳紋的嫁衣了吧?那嫁衣,據說是宮中尚服局最頂尖的繡娘耗費數月心血所制,用的是江南今年新貢的、寸錦寸金的云霞錦。那金線,更是摻了真正的金箔捻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華美不可方物。
沈清瓷的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鋒利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一絲洞悉一切、掌控命運的殘忍快意。
云霞錦固然華貴,卻最是嬌氣。尤其是摻了金箔捻成的金線,美則美矣,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遇熱易脆,經不得大力拉扯。沈月柔性子驕縱虛榮,穿上那身象征著無上尊榮的嫁衣,在賓客面前,在太子身側,定然忍不住要時時整理,處處顯擺,動作幅度絕不會小。而那嫁衣繁復沉重,尤其是披掛的霞帔,層層疊疊……
一個“不經意”的轉身,一次“激動”的抬手,一次“親密”的依偎……只要力道稍大,角度稍偏,那看似堅韌的金線,便會在某個不起眼的接縫處,悄然綻開一道細微的裂痕。
裂痕初時不顯,但隨著動作的增多,隨著那金箔在體溫和摩擦下的微微發脆……在某個萬眾矚目、需要她保持最完美儀態的關鍵時刻——比如,向帝后行大禮參拜之時,比如,被太子執手走過鋪滿紅氈的長階之時——那華美嫁衣上,或許就會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足以讓近身之人聽見的,“嗤啦”輕響。
一道裂痕,或許不大,但出現在象征身份與完美的太子妃嫁衣上,出現在如此莊重盛大的場合……那便是天大的失儀!是足以讓整個皇室蒙羞、讓沈家淪為笑柄的瑕疵!
沈月柔會如何?驚慌失措?強作鎮定?還是當場失態?
太子蕭景琰,那個極度看重顏面、剛愎自用又疑心極重的男人,又會如何看待他這位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出了丑”的新婚妻子?他心中那根早已埋下的、關于“擋刀真相”的刺,會不會因此扎得更深?
一絲冰冷的笑意,在沈清瓷幽深的眸底無聲蔓延。這,不過是她為沈月柔精心烹制的第一道開胃小菜。一個無足輕重、卻又足以惡心她、在太子心中種下更深芥蒂的小小“驚喜”。
她需要耐心。像最老練的獵人,在風雪中蟄伏,等待獵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收回目光,沈清瓷轉身,開始打量這間冰冷的囚籠。當務之急,是活下去,并且盡快恢復一些體力。這具身體,還是太虛弱了。
她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那床硬邦邦的薄褥。冰冷,潮濕。她蹙了蹙眉,轉身走向房間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舊炭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塊早已燃盡的、冰冷的炭灰。
冬日嚴寒,沒有炭火,無異于慢性自殺。國公府那些人,是絕不會給她送炭的。
沈清瓷的目光在房間里逡巡。最終,落在了那幾件粗糙的榆木家具上。她走到那張破舊的椅子旁,蹲下身,仔細看了看椅腿的榫卯結構。又走到床邊,檢查了一下床板。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庭院里,那幾株光禿禿的老樹下,散落著不少被風吹斷的枯枝。
她推開破敗的房門,寒風瞬間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飛。她緊了緊身上那件單薄的舊斗篷,走下冰冷的石階,步入荒蕪的庭院。積雪沒過了腳踝,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薄薄的鞋底。
她彎下腰,忍著胸口的悶痛和刺骨的寒意,開始一根一根地撿拾那些散落在積雪中的枯枝。動作不快,卻很穩。枯枝冰冷堅硬,邊緣粗糙,劃破了她的手指,滲出細小的血珠,她也恍若未覺。很快,懷里便抱了一小捆。
抱著枯枝回到冰冷的屋內,關上門,將寒風擋在外面。她走到角落的炭盆邊,將枯枝小心地放進去。又從包袱里翻找出火石火鐮——這是前身留下的唯一有用的東西。
昏暗的光線下,她專注地敲擊著火石。冰冷的指尖有些僵硬,試了幾次,才終于擦出幾點微弱的火星,落在事先撕下的一小片包袱布上。微小的火苗艱難地舔舐著干燥的布片,冒出細細的青煙。
她小心翼翼地將燃起的布片湊近炭盆里最細小的枯枝。火苗舔舐著枯枝,發出噼啪的輕響,掙扎著蔓延開來。一股帶著焦糊味的暖意,開始在冰冷的房間里極其微弱地彌散。
沈清瓷蹲在炭盆邊,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攏向那簇微弱的火焰。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她蒼白瘦削的臉頰,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投下兩簇幽冷而執拗的光芒。
活下去。
積蓄力量。
然后,讓這冰冷的國公府,讓那些將她踩入泥濘的人,付出百倍的代價!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炭盆里的枯枝有限,火焰漸漸微弱下去。屋外的天色愈發陰沉,寒風呼嘯得更緊,遠處那喧囂的喜樂,似乎也達到了高潮,隔著重重院落,依舊能感受到那種沸騰的熱鬧。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鎖被打開的嘩啦聲響。
沈清瓷眸色一凝,迅速起身,拂去身上的灰塵,重新坐回那張冰冷的硬木椅上,恢復了一副虛弱不堪、畏寒蜷縮的姿態。她甚至微微闔上眼睛,只留一絲縫隙,警惕地注視著門口。
院門被推開,走進來的卻是一個穿著半舊青布棉襖、梳著雙丫髻、約莫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小丫頭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蒙著厚布的食盒,凍得鼻尖通紅,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看著屋內炭盆邊那點微弱的火光和椅子上蒼白瘦削的身影,似乎有些害怕,不敢進來。
“大……大小姐?”小丫頭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口音,“奴婢……奴婢是廚房派來給您送飯的,叫……叫小桃。”
沈清瓷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小丫頭身上,平靜無波,帶著一種久病之人的虛弱和淡漠:“進來吧。”
小桃如蒙大赦,趕緊提著食盒小跑進來,將食盒放在那張積滿灰塵的破舊桌子上。她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沈清瓷,只覺得這位傳說中為太子擋刀的大小姐,比廚房里那些嚼舌根的婆子們說的還要凄慘可憐,臉色白得像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神也是死氣沉沉的。
“飯……飯放這兒了,大小姐您慢用。”小桃怯怯地說著,放下食盒就想走。
“等等。”沈清瓷的聲音嘶啞而微弱。
小桃腳步一頓,有些緊張地回頭:“大小姐……還有什么吩咐?”
沈清瓷的目光落在那個蒙著厚布的食盒上,緩緩道:“這屋里……太冷了。我身子受不住。”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被寒風凍透了肺腑,“你……明日來時,能否……幫我帶些引火的廢紙?或是……廚房灶膛里燒剩的炭渣也行。”
她的語氣極其卑微,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懇求,配上她那副凄慘虛弱的模樣,讓人很難不動惻隱之心。
小桃愣了一下,看著沈清瓷凍得發青的嘴唇和單薄的舊衣,再看看角落里那點將熄未熄的枯枝炭火,小臉上露出一絲同情。廚房灶膛里燒剩的炭渣,每天都要清理掉不少,帶點來確實不算什么難事。至于廢紙……更是隨處可見。
“好……好的,大小姐。”小桃點了點頭,小聲應道,“奴婢明天給您帶些來。”
“多謝。”沈清瓷微微頷首,聲音依舊低啞,卻似乎帶上了一點微弱的暖意。
小桃看著她枯槁的樣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匆匆行了個禮:“那……奴婢先告退了,大小姐您……您趁熱吃。”說完,便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飛快地跑出了院子,還不忘回身將院門重新鎖上。
聽著落鎖聲遠去,沈清瓷才緩緩站起身,走到桌邊,掀開了食盒上蒙著的厚布。
一股油膩而沉悶的飯菜氣味撲面而來。最上層是一碗渾濁的、漂著幾點油星的菜湯,里面是幾片發黃的菜葉。下面一層,是一碗糙米飯,米粒干硬發黃,混雜著不少谷殼。最底層,是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
這便是她的“養傷”飯食。比地牢里的餿粥強不了多少,堪堪吊命而已。
沈清瓷面無表情地看著,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她端起那碗糙米飯,拿起筷子,極其緩慢地、一口一口地吃著。米粒粗糙,難以下咽。咸菜齁咸,帶著一股怪味。菜湯冰冷,毫無滋味。
但她吃得異常認真,如同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每一口,都細細咀嚼,艱難地吞咽下去。身體需要能量,哪怕是最劣質的能量。她要活下去,就必須咽下這些屈辱和粗糙。
窗外的寒風依舊在呼嘯。遠處,國公府前庭的喧囂似乎漸漸平息,婚禮的高潮大概已經過去。沈月柔,此刻該是頂著那頂沉重的鳳冠,坐在鋪滿大紅錦緞的婚床上,等著她的太子殿下了吧?
沈清瓷放下筷子,端起那碗冰冷的菜湯,小口啜飲著。目光透過破損的窗紙,投向外面沉沉的暮色。
夜色,終將吞噬一切浮華。
而她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