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時,上海正下著梅雨季特有的雨。不是紐約那種干脆的瓢潑,而是像一塊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舷窗上,把窗外的城市暈成一片模糊的青灰色。
林晚拖著兩個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萬花里”弄堂口時,雨絲正黏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藍眼睛里映出的景象有些失真——斑駁的石庫門墻面上,空調外機和晾曬的棉被擠在一起;
頭頂縱橫交錯的電線間,晾著幾件印著卡通圖案的小衣裳;空氣里飄來一股復雜的味道,有潮濕的泥土氣,有隱約的飯菜香,還有一種……她說不清的,像是舊木頭混合著某種甜膩的氣息。
“是林晚吧?阿婆的外孫女?”一個帶著蘇北口音的滬語在身后響起。
林晚轉過身,看見一位頭發花白、穿著碎花襯衫的阿姨,手里拎著個菜籃子,正上下打量她。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熟稔,仿佛她不是第一次見她,而是早已在鄰里的閑談中認識了這個“藍眼睛的小姑娘”。
“我是。”林晚的普通話帶著點紐約腔,自己聽著都覺得別扭。她知道這位是張阿姨,外婆的老鄰居,來機場接她的遠房表舅提過。
“唉,一路辛苦了。”張阿姨接過她一個箱子,拎起來時“哎喲”了一聲,“這里面裝的啥?這么沉?”
“……外婆的東西,之前寄存在紐約的。”林晚低聲說。
張阿姨的手頓了一下,沒再追問,只是腳步放慢了些,領著她往弄堂深處走。“阿婆走得突然,前陣子還跟我念叨,說你暑假要回來呢……”
林晚沒接話。外婆在視頻里總是精神很好,會用帶著上海口音的英語問她“紐約的雪是不是還那么大”,也會教她用滬語說“吃飯”。
但她對這位老人的印象,更多是屏幕里的一個模糊身影,和母親偶爾提起的“很會做雪花膏”的模糊描述。母親十五歲就去了美國,和上海的聯系淡得像一層薄紙,直到去年查出重病,才讓林晚在畢業了就回來,替她看看外婆,也沒想天意弄人,就這樣……
弄堂比她想象的更“擠”。墻與墻之間的距離近得能聽見隔壁的收音機聲,晾衣繩上的床單被風吹得鼓起,擦過她的肩膀。路過一家面館時,一股濃郁的醬油香撲面而來,門口的煤爐上坐著一口大黑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白氣,一個穿白色褂子的中年男人正揮著長筷子攪動鍋里的面。
“這是陳家面館,開了六十年了。”張阿姨介紹道,“阿婆以前最愛吃他們家的陽春面,說湯底熬得‘正’。”
林晚點點頭,目光卻被面館隔壁的鋪子吸引了。那是一家甜品店,招牌上是她不認識的阿拉伯文字,櫥窗里擺著金燦燦的點心,撒著雪白的糖粉。一個戴頭巾的小女孩正趴在柜臺上,看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揉面團。男人側臉輪廓很深,神情嚴肅,手指卻很靈活,捏起一塊面團,裹上什么餡料,動作行云流水。
“那是阿卜杜勒,敘利亞來的,做的甜點‘巴克拉瓦’,香得很。”
張阿姨又說,“妻子早年戰亂過世了,和女兒在這弄堂生活。他女兒叫莉莉,跟你之前差不多大的時候來的,現在滬語說得比我還溜。”
再往前走,是一家門面更小的店,門口堆著幾摞舊書,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用一塊軟布擦拭一本封面泛黃的書。她抬頭看了林晚一眼,目光平靜,用帶著某種口音的英語說了句:“新面孔?”
“克拉拉太太,這是老林家的外孫女,剛從美國回來的。”張阿姨用滬語回答,又轉頭對林晚說,“克拉拉太太是波蘭人,她的書店里啥稀奇古怪的書都有。”
林晚對著克拉拉笑了笑,對方也微微頷首,低下頭繼續擦書。
一路走下來,林晚覺得自己像在翻閱一本沒有目錄的畫冊。
老上海的石庫門房子是底色,上面疊印著各種顏色——醬油色的面湯,金黃色的甜點,灰藍色的舊書頁,還有張阿姨菜籃子里番茄的亮紅。
這些顏色擠在一起,亂哄哄的,卻奇異地沒有讓她覺得煩躁,反而有種……生機勃勃的混亂感。
外婆的房子在弄堂最深處,是一棟兩層的老式石庫門。推開門,一股樟木混合著灰塵的味道涌了出來。
一樓是間鋪面,貨架上還擺著些東西——鐵皮餅干盒,印著外灘圖案的雪花膏鐵盒,幾罐包裝老舊的茶葉。
這是外婆開的“跨洋雜貨鋪”,母親說,以前外婆會從美國寄些新奇玩意兒來賣,也賣些老上海的物件給外國游客。
“樓上是住的地方,我給你打掃過了,就是有些舊。”張阿姨把箱子放在門口,“有啥需要的就跟我說,別客氣。”
送走張阿姨,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雨聲和弄堂里的嘈雜。林晚站在空蕩蕩的鋪面里,手指拂過貨架上的一個雪花膏鐵盒,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從空氣里捕捉一點外婆的痕跡,卻只聞到灰塵和時間的味道。
她拖著箱子上了二樓。樓梯是木質的,踩上去發出“吱呀”的響聲。二樓有一間臥室,一張老式的銅架床,一個掉漆的衣柜,還有一個沉甸甸的樟木箱,放在房間最里面,鎖著一把黃銅鎖。
林晚坐在床沿上,環顧四周。墻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是年輕的外婆和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的合影,應該是外公。
外婆穿著旗袍,笑得眉眼彎彎,外公摟著她的肩膀,背景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外公的樣子。
整理遺物是件緩慢又磨人的事。衣柜里的舊衣服帶著樟腦丸的味道,書桌上的玻璃臺板下壓著泛黃的信箋,字跡娟秀,是外婆的筆跡,寫的是中文,夾雜著幾個英語單詞。
林晚的中文讀寫不算流利,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讀了半天才明白,是外婆寫給母親的信,叮囑她“天涼了要加衣服”“別總吃漢堡,自己做點粥”。
傍晚的時候,雨停了。夕陽透過木格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晚打開那個樟木箱,想看看里面放了什么。箱子很沉,她費了點力氣才掀開蓋子。
一股更濃郁的樟木香氣涌了出來,里面疊放著幾件旗袍,還有一些用布包著的東西。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個布包,解開繩子,里面是一疊舊照片和一本日記。
照片大多是外婆在上海的生活記錄,有她年輕時在雜貨鋪門口的留影,有和鄰居們的合影,還有一張是和那個敘利亞甜品店主阿卜杜勒的女兒莉莉的合照,照片里的莉莉還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舉著一塊點心喂給外婆吃。
她翻開日記,第一頁的日期是二十年前。字跡已經有些褪色,她慢慢讀著,外婆的生活在文字里一點點鮮活起來——“今日陳家面館的阿叔送了新熬的豬油,香得很”“阿卜杜勒的妻子做了家鄉的果醬,酸甜正好”“克拉拉太太教我德語的‘謝謝’,說我發音像‘上海話的蝦’”。
讀著讀著,林晚的眼眶有點發熱。她一直覺得外婆是個模糊的符號,是母親口中“固執又愛操心的老太太”,是視頻里那個說著混合語言的長輩。
但此刻,在這些瑣碎的記錄里,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具體的人——
一個在弄堂里生活,和鄰居們分享食物,努力學習外語,認真經營著一間小店的外婆。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光線變得有些奇怪。
不是夕陽的金色,而是一種……柔和的、溫暖的顏色,像是融化的蜂蜜,又帶著點淺棕色,從樟木箱里緩緩地飄出來。那顏色不是靜止的,而是像煙一樣輕輕浮動,纏繞在那些舊照片和日記本上。
林晚愣住了,眨了眨眼,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湊近箱子,那顏色似乎更清晰了些,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質感,像是有溫度,又像是有重量。
她甚至能“聞”到一種味道,不是樟木,也不是灰塵,而是……淡淡的醬油香,混合著某種甜膩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書卷氣,像極了她今天在弄堂里聞到的那些味道的混合體。
這是什么?
她伸出手,想觸摸那些浮動的顏色,指尖卻什么也沒碰到,只穿過了一片溫暖的空氣。
窗外,弄堂里的燈亮了起來。陳家面館的琥珀色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地板上。林晚轉頭望去,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一股更深沉的、帶著光澤的琥珀色氣息,從面館的方向飄過來,像一條安靜的河,緩緩流淌在弄堂的石板路上。
而隔壁甜品店的方向,則飄來一縷淡淡的玫瑰金色,像一根細細的線,纏繞在琥珀色的河流邊緣,溫柔又帶著點倔強。
林晚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用力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
那些顏色還在。
它們不是幻覺。
她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樟木箱里那團溫暖的、混合著多種氣息的顏色,忽然意識到——從她踏上這片土地開始,那些讓她感到陌生又隱隱熟悉的東西,那些她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和“感覺”,或許一直都以某種她看不見的方式,真實地存在著。
而現在,不知為何,她看見了。
暮色漸濃,萬花里的燈光一盞盞亮起,各種顏色的氣息在漸暗的天光里悄然舒展,像一幅剛剛被潑上色彩的畫。
林晚站在二樓的窗前,眼里映著這片奇異的景象,第一次覺得,這個陌生的弄堂,好像藏著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