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突然潑下來的。

豆大的雨點砸在石庫門的瓦片上，噼啪響得像放鞭炮。林晚正關雜貨鋪的門，褲腳就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抬頭看，弄堂里的積水正順著石板路往低處淌，把各家門前的燈籠倒影泡得晃晃悠悠。

“屋頂漏了沒？”陳默的聲音從雨幕里鉆出來。他舉著把大傘，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沾著泥點，手里還拎著卷瀝青。

林晚剛想說“沒漏”，頭頂就“滴答”落下一滴冷水，正打在她手背上。

兩人同時抬頭，天花板角落已洇開一小片深痕。

“我上去看看。”陳默把傘塞給她，轉身就往樓梯跑，背影很快被雨霧吞了一半。

林晚撐開傘，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回屋摸出外婆的舊臺燈。那是盞黃銅底座的老物件，玻璃罩上刻著纏枝蓮，擰亮時暖黃的光會變得毛茸茸的。她把它放在柜臺最顯眼的地方，光立刻漫開來，在雨夜里鋪出一小塊安穩的亮。

陳默下來時渾身都濕透了，發梢滴著水，手里的瀝青卷卻裹得嚴實。“排水管堵了片葉子，清掉了，抹點瀝青就好。”他看見那盞燈，笑了，“這光看著比面館的燈還暖。”

“外婆說，老物件都有靈性。”林晚遞過干毛巾，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兩人都縮了一下，像被暖光燙到似的。

正說著，門被推開，阿卜杜勒站在門口，手里舉著個鐵皮手電筒，光柱在地上晃出個圈。“莉莉說你燈滅了。”他嗓門比平時低，“我會修電路。”

話音剛落，臺燈“滋啦”閃了下，真滅了。

陳默和阿卜杜勒對視一眼，沒多話，一人拿傘一人握工具，并肩沖進雨里。林晚站在門口看，他們的影子在積水里挨得很近，陳默身上的琥珀色氣息和阿卜杜勒的玫瑰金氣息被雨絲打濕，卻像兩簇靠得更近的火苗，暖得很。

燈再亮時，雜貨鋪里多了不少人。

張阿姨端來一碟剛炸的花生米，說“雨天吃點香的”；桑尼揣著把薄荷跑進來，綠油油的葉子上還掛著雨珠；

克拉拉太太拄著拐杖，手里捏著張泛黃的照片——是她母親年輕時和鄰居們的合影，猶太難民和上海太太擠在一張長椅上，笑得沒心沒肺。

阿卜杜勒煮了紅茶，壺里飄出焦糖香；陳默從面館端來幾碗熱湯，白汽裹著蔥花味，在燈光里慢慢散；林晚找出紐約帶來的曲奇，用外婆的青花盤裝著，剛擺好就被桑尼捏走一塊，他邊嚼邊喊：“配紅茶絕了！”

雨還在敲窗，屋里卻像揣了個小太陽。

克拉拉太太指著照片說德語，陳默就用滬語翻譯，林晚再轉成英語講給阿卜杜勒聽，中間漏了好幾段，惹得大家笑不停。張阿姨聽不懂外語，就給每個人碗里添湯，嘴里念叨著“多吃點熱的，不然要著涼”。

林晚看著眼前的光——臺燈的暖黃，窗外偶爾閃過的車燈，還有那些在空氣中浮動的顏色：琥珀色的湯氣纏著玫瑰金的茶香，灰藍色的書卷氣裹著亮綠色的薄荷香，她自己的藍灰色氣息像條軟毯子，把這些光和色都攏在懷里。

“你看，”陳默忽然湊到她身邊，聲音很輕，“雨再大，燈亮著，人聚著，就不怕。”

林晚轉頭，正對上他的眼睛。燈光在他瞳孔里跳，像揉碎的星星。她忽然發現，自己那縷藍灰色氣息里，不知何時多了點琥珀色的暖，像他剛端來的湯，熨帖得讓人想嘆氣。

雨停時，月亮從云里鉆出來了。

大家往回走，腳步聲在濕漉漉的弄堂里格外清。林晚站在門口送他們，看陳默幫克拉拉太太扶拐杖，看阿卜杜勒牽著跑出來接他的莉莉，看桑尼舉著薄荷跟張阿姨說“明天種您窗臺上”。

風吹過香樟樹，葉子上的水珠落下來，滴在石板上，叮咚響。

林晚關上門，摸了摸那盞還亮著的臺燈。玻璃罩上的纏枝蓮在光里舒展，像在輕輕搖晃。她忽然想起外婆日記里的一句話，當時不懂，現在卻懂了——

“所謂家，不過是雨天有燈，鍋里有湯，身邊有人。”

她的藍眼睛里，映著滿室暖光，像盛了一整個萬花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