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傍晚,弄堂里飄著若有若無的糯米香。不是哪家特意煮了湯圓,是張阿姨挨家挨戶送新磨的糯米粉,布袋上還沾著細碎的白,像落了層薄雪。
“小林,拿著!”張阿姨把一袋粉塞進林晚手里,掌心的溫度透過布袋傳過來,“冬至要吃圓子,團團圓圓的。不會包跟我說,我教你,保證比你外婆當年包的圓溜。”
林晚笑著接過來,粉袋上縈繞著淡淡的土黃色氣息——是張阿姨的味道,混著點菜市場的煙火氣,踏實得像老墻根。
她剛把粉袋放進柜里,陳默就端著個青花碗進來,碗里是搓好的白湯圓,滾圓滾圓的,在水里浮浮沉沉。
“我媽搓的,先給你煮了一碗,芝麻餡的。”他把碗放在柜臺上,白汽氤氳里,琥珀色的氣息輕輕晃,“她說‘冬至吃圓子,耳朵不會凍掉’,你看我這耳朵,從小到大沒凍過。”
林晚看著他泛紅的耳尖,忍不住笑:“明明有點紅。”
陳默撓撓頭,也笑了。林晚舀起一個湯圓,咬破薄皮,芝麻餡流出來,燙得她直呼氣,卻舍不得松口——
甜香里帶著點豬油的潤,像小時候母親用外婆寄的芝麻粉沖的糊,暖得人眼眶發熱。
“好吃吧?”陳默看著她,眼里的光比碗里的熱氣還軟,“我媽說,芝麻要炒得有點焦才香,跟做人似的,帶點煙火氣才實在。”
正說著,阿卜杜勒推門進來,手里捧著個玻璃碗,里面是金黃色的丸子,裹著椰蓉,像撒了層碎金。“莉莉說,這是我們家鄉的‘團圓球’,用鷹嘴豆做的,”他把碗遞過來,語氣里帶點試探,“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林晚拿起一個嘗,豆香混著椰蓉的甜,像把敘利亞的陽光裹進了丸子里。玫瑰金的氣息從碗里飄出來,輕輕蹭過湯圓的白色暖光氣,像兩種語言在說“團圓”。
“比芝麻湯圓多了點清爽,”林晚真心夸道,“莉莉的手藝?”
“她攪的餡,說要學上海話的‘圓子’,”阿卜杜勒眼里漾起笑意,“剛才還跟陳默媽媽請教怎么搓糯米圓,說要做‘中敘合璧’的圓子。”
話音剛落,桑尼抱著個大柚子跑進來,柚子皮上還帶著新鮮的綠葉。“冬至要吃甜的!”
他把柚子放在柜臺上,“尼日利亞沒有冬至,但我媽說‘一家人聚著吃點啥,都是過節’。”他指著阿卜杜勒的“團圓球”,“這個我會做!加上我的肉桂粉,更香!”
克拉拉太太也來了,拄著拐杖,手里拿著個小小的錫盒。打開一看,是幾塊暗紅色的姜餅,形狀像星星,上面淋著透明的糖霜。
“我母親教我的,”她用英語說,“二戰時在上海,冬至沒圓子,就烤這個,說‘星星形狀的,能照亮回家的路’。”
灰藍色的氣息從姜餅上飄出來,混著姜的微辣,和湯圓的甜、團圓球的香纏在一起,像串起了好幾個時空的溫暖。
林晚忽然想,不如一起包圓子吧。
她找出外婆的大瓷盆,倒上張阿姨給的糯米粉,陳默負責加水揉面,阿卜杜勒帶著莉莉學搓圓,桑尼往芝麻餡里撒肉桂粉,克拉拉太太則用姜餅模具壓出星星形狀的糯米團,張阿姨聞訊趕來,手把手教林晚捏褶子:“你看,邊捏邊轉,像給圓子‘按摩’,才不會破。”
雜貨鋪的小桌擠得滿滿當當,面粉沾了滿臉,笑聲比窗外的風聲還響。林晚的藍眼睛沾了點白面粉,像落了星子,陳默想提醒她,卻被桑尼推了一把,手一抖,面粉撒了阿卜杜勒一身,惹得莉莉直笑,阿卜杜勒也不惱,只是拍了拍陳默的肩膀,指尖沾的面粉蹭了他一胳膊。
包好的圓子煮在鍋里,白的、黃的、星星形狀的,在沸水里打著轉,像一群快活的小魚。各種顏色的氣息在蒸汽里翻騰:琥珀色的踏實,玫瑰金的溫柔,亮綠色的鮮活,灰藍色的沉靜,還有林晚那縷藍灰色的氣息,已經和它們融得難分難解,像團被陽光曬暖的棉絮。
“敬冬至!”桑尼舉起裝著熱可可的杯子,大家跟著舉杯,杯子碰在一起,叮當作響,像在唱一首不成調的歌。
圓子吃到一半,張阿姨忽然說:“小林,你外婆以前總說,‘圓子要大家一起包才好吃,人多了,餡里都帶著笑’。”
林晚看著滿桌的人,看著莉莉舉著沾糖霜的手指給阿卜杜勒看,看著陳默幫克拉拉太太挑出碗里的姜塊,看著桑尼把自己的星星圓子分給大家,忽然明白外婆說的“笑”是什么——
是面粉沾在鼻尖的狼狽,是學不會搓圓的笨拙,是“這個餡太甜”“那個粉太干”的絮叨,是明明語言不通,卻能從對方眼里看懂“再來一個”的默契。
夜深時,大家往回走。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給弄堂的石板路鍍了層銀。林晚站在門口,看陳默幫克拉拉太太攏緊圍巾,看阿卜杜勒牽著蹦蹦跳跳的莉莉,看桑尼舉著剩下的柚子皮當燈籠,影子被拉得老長。
陳默回頭看她,喊了句:“早點睡,明天給你帶新煮的圓子!”
林晚笑著點頭,手里還攥著克拉拉太太給的星星姜餅,糖霜在舌尖慢慢化,甜得像心里涌上來的暖。她抬頭看天,星星稀疏,卻亮得很,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鉆。
她忽然想起剛到萬花里的那天,藍眼睛里滿是陌生,覺得自己像片飄在異鄉的葉。
可現在,看著鍋里剩下的圓子,看著交換角里越來越滿的物件,看著身上那件沾了面粉的舊棉襖,她知道,自己已經在這里扎了根。
不是變成誰,不是丟掉誰,是像鍋里的圓子——帶著紐約的陽光做的皮,裹著上海的芝麻餡,沾著敘利亞的椰蓉,撒著尼日利亞的肉桂,被大家的手一起揉過,一起煮過,成了獨一無二的、屬于萬花里的味道。
風還在吹,卻吹不散窗縫里漏出的糯米香。林晚關上門,把姜餅放在枕邊,星星的形狀在月光里輕輕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