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弄堂里飄起了墨香。不是克拉拉書店里那種舊書的沉味,是陳默父親在寫春聯,大紅的紙鋪在面館的長桌上,墨汁在陽光下泛著烏亮的光,像揉碎了的夜。
林晚路過時,被那抹鮮亮的紅勾住了腳步。陳默正幫父親研墨,手腕懸著,動作有模有樣。“要不要試試?”他抬頭看見她,眼里帶著笑,“我爸說,寫春聯要‘心正’,字歪點沒關系,氣順就好。”
林晚看著那張紅紙上的“福”字,筆畫遒勁,像老樹干盤虬臥龍。她心里有點怯,指尖剛碰到毛筆,墨汁就暈開一小團。“我字不好看。”
“沒關系。”陳默父親遞過一張小福字貼,老人的滬語帶著點沙啞,卻像溫水泡過的糖,“先在這上面練練,沾點喜氣。你外婆以前總說,‘字是人的影子,歪歪扭扭才像過日子’。”
林晚握著筆,手腕抖得厲害,寫出來的“福”字像個歪腦袋的小胖子,逗得陳默直笑。可她看著那抹紅,忽然覺得比紐約的圣誕紅更熱鬧——
紅紙上的墨香里,飄著淡淡的琥珀色氣息,混著點面湯的暖,像把日子的盼頭都寫進了筆畫里。
“這字有‘精神’。”陳默父親瞇著眼看,“比陳默小時候寫的強,他寫的像被雨打蔫的菜。”
陳默不服氣,拿起筆寫了個“春”字,筆鋒里帶著點年輕人的勁。林晚看著他寫字的側臉,陽光落在他發梢,琥珀色的氣息里混著點墨香,像把跨文化研究的理論,都揉進了這紅紙黑墨里。
正寫著,阿卜杜勒帶著莉莉來了。莉莉手里舉著個小燈籠,紅綢布做的,骨架歪歪扭扭,卻是她自己縫的。“林晚姐姐,你看!”她把燈籠往春聯旁一放,紅得像團小火苗,“陳默哥哥教我念‘恭喜發財’,我會說了!”
她脆生生的聲音里,玫瑰金的氣息輕輕跳,碰了碰春聯的紅色暖光氣,像兩種顏色在拍手。阿卜杜勒手里捧著個鐵盒,里面是切好的巴克拉瓦,糖霜撒得像落雪。“給大家嘗嘗。”他難得笑得放松,“春節要吃甜的,才會‘一年甜到頭’。”
林晚拿起一塊,酥皮在嘴里化開,甜香里裹著點核桃的脆。忽然想起紐約的圣誕曲奇——同樣是甜,卻沒有這巴克拉瓦里的“盼頭”,那是阿卜杜勒想讓莉莉在上海的春節,也嘗到家鄉的甜。
“我來貼燈籠吧!”桑尼扛著梯子跑過來,帆布包里露出幾串彩燈,“我在尼日利亞過節也掛燈,不過沒這么紅,是彩色的。”他手腳麻利地爬上梯子,把莉莉的小燈籠掛在香樟樹上,又纏上彩燈,“晚上亮起來肯定好看!”
他身上的亮綠色氣息纏著紅色的燈籠光,像把非洲的熱烈,都織進了這弄堂的紅里。克拉拉太太也來了,拄著拐杖站在春聯前,用德語念著“福”字的形狀:“像屋頂,像懷抱,像……”她指了指弄堂里各家的窗戶,“像大家圍坐在一起的樣子。”
灰藍色的氣息從她身上飄出來,輕輕落在紅紙上,像給這熱鬧添了點沉靜的暖。林晚忽然明白,克拉拉母親當年在上海過春節時,大概也是這樣——看著不熟悉的紅色,卻讀懂了“團圓”的意思。
張阿姨拎著漿糊過來,嗓門比平時亮:“貼春聯嘍!小林,你家的‘福’字我幫你貼倒著,‘福到’嘛!”她指揮著陳默爬梯子,又塞給阿卜杜勒一把剪刀,“幫我剪點窗花,就剪你家鄉的花紋,好看。”
阿卜杜勒愣了一下,隨即拿起紅紙,剪刀在他手里靈活起來,剪出的花紋像敘利亞的藤蔓,纏著中國的云紋,竟意外地和諧。
莉莉在一旁幫著遞紙,小臉上沾了點漿糊,像只花臉貓。
林晚看著眼前的景象:陳默父親寫春聯,阿卜杜勒剪窗花,桑尼往樹上纏彩燈,克拉拉太太數著燈籠有幾個,張阿姨在一旁念叨“要貼得正”,自己手里還捏著那個歪腦袋的“福”字。墨香、糖霜香、漿糊的氣息混在一起,各種顏色的氣息在弄堂里繞成一團,像條彩色的圍巾,把萬花里裹得暖暖的。
傍晚時,香樟樹的燈籠亮了。莉莉的小燈籠在中間,周圍纏著彩燈,紅的、黃的、綠的,在暮色里閃得像星星。
陳默父親的春聯貼滿了各家大門,林晚那個歪腦袋“福”字,被張阿姨貼在了雜貨鋪最顯眼的地方,說“這字看著就喜慶”。
林晚站在門口,阿卜杜勒正教莉莉拜年的手勢,桑尼舉著彩燈追弄堂里的小貓,陳默在幫克拉拉太太把春聯貼到書店門上。老人用德語說“謝謝”,陳默用滬語回“不客氣”,兩人都笑了。
陳默走過來,手里拿著個剛寫的“家”字,遞到她面前。“我爸說,這個字最適合你。”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你看這寶蓋頭,像屋頂,下面的‘豕’,像我們這些‘鄰居’,湊在一起,就是家了。”
林晚的藍眼睛里映著滿弄堂的光,紅的燈籠,亮的彩燈,暖的窗火,還有陳默眼里的光。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想起紐約的冬天了——不是忘記,是心里的位置被占滿了:阿卜杜勒的糖霜,陳默的春聯,桑尼的彩燈,克拉拉的笑,張阿姨總說的“慢點吃,沒人搶”。
風里裹著糖香和墨香,吹過香樟樹,燈籠晃了晃,像在點頭。林晚握著那個“家”字,指尖碰到紙上未干的墨,有點涼,心里卻暖得像揣了個小太陽。
這個春節,她是萬花里的一份子,是那個寫歪“福”字的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