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這天，天格外高，云像被洗過的棉絮，白得透亮。香樟樹的枝椏間，不知何時又綴了些細碎的桂花，藏在葉底，風一吹，甜香就漫出來，黏在人衣襟上，甩都甩不掉。

林晚站在雜貨鋪門口，踩著小板凳，往檐下掛竹匾。匾里攤著剛收的綠豆，綠瑩瑩的，沾著點晨露，在陽光下閃。張阿姨說“秋分要曬秋，豆子曬得透，冬天煮糖水才稠”，一早就在巷口喊各家曬東西，竹匾、簸箕擺了半條弄堂。

“夠得著嗎？”陳默的聲音從底下傳來，手里拎著個陶甕，甕口用布蓋著，隱約飄出點酒香。“我媽釀的桂花酒，說秋分開封正好，給你留了小半甕。”

林晚低頭，看見他仰著的臉，鼻尖沾了點桂花末——大概是從家里酒甕邊蹭的。“再高些，”她往板凳上踮了踮腳，“上次桑尼說，檐角風大，豆子曬得快。”

陳默伸手扶了把板凳腿，指尖不經意碰到她的褲腳，帶著點桂花的甜。“他就嘴能，”他笑，“前天還說要把綠豆種在天臺，說‘收了新豆再種，循環往復，永遠吃不完’。”

話音剛落，就聽見桑尼在樓梯上喊：“誰說我嘴能？”他抱著個南瓜下來，南瓜圓滾滾的，表皮帶著層白霜，“你看我這南瓜，張阿姨說能放到來年開春！”

阿卜杜勒恰好從甜品店出來，手里端著個白瓷盤，上面擺著幾塊月牙形的點心，酥皮層層疊疊，撒著白芝麻。“莉莉說學做月餅，”他把盤子往石桌上一放，“按張阿姨說的方子，就是糖放少了，怕太甜。”

莉莉跟在后面，手里攥著支桂花枝，是偷偷從香樟樹上折的細枝，也就兩三朵花。“林晚姐姐，這個插在你那藍花碗里，香！”她踮著腳遞過來，辮梢的紅繩掃過陳默的陶甕，帶起陣酒香。

克拉拉太太拄著拐杖慢慢走過來，手里捧著個舊錫盒，打開一看，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棉線，紅的、綠的、米白的。“我母親說，‘秋分要縫秋衣，線要曬過太陽才韌’，”她挑出根米白的線遞給林晚，“你那幾件薄衫，袖口松了，我幫你綴幾針？”

林晚接過線，指尖碰到線團，溫溫的——果然是曬過太陽的。她想起去年這時，自己還對著衣柜里的衣服犯愁，不知該添幾件秋衣，如今克拉拉太太會留意她的袖口松了，陳默母親記得她愛喝淡些的桂花酒，這些細碎的記掛，像檐下的桂花，不聲不響，卻甜得浸心。

日頭爬到正中時，弄堂里飄起了飯菜香。張阿姨在自家門口支了小煤爐，燉著南瓜綠豆湯，咕嘟咕嘟的，甜香混著桂花味，往人鼻子里鉆。陳默父親搬出張矮桌，擺上桂花酒、阿卜杜勒的月牙酥，還有桑尼切的南瓜塊。

莉莉和幾個孩子蹲在香樟樹下，用粉筆在地上畫月亮，畫得圓的，畫得扁的，爭著說“我畫的像今晚的月”。桑尼蹲在一旁湊熱鬧，用樹枝給月亮添了圈光暈，被孩子們笑“像南瓜”。

林晚端著碗綠豆湯，坐在陳默旁邊的石階上。湯里的綠豆煮得爛熟，南瓜的甜混著桂花的香，溫溫地滑進喉嚨。陳默給她斟了小半杯桂花酒，酒液黃澄澄的，漂著兩朵桂花。“嘗嘗，”他說，“我媽放了冰糖，不烈。”

林晚抿了一口，甜絲絲的，帶著點微醺的暖。抬頭看，阿卜杜勒正教莉莉認天上的云，說“像家鄉的棉花田”；克拉拉太太靠在藤椅上，聽張阿姨講年輕時秋分祭月的事，嘴角帶著笑；桑尼被孩子們纏著，要他摘桂花做香囊，手忙腳亂地夠低處的花枝。

風又吹過香樟樹，桂花簌簌落，有的飄進綠豆湯碗里，有的沾在陳默的白襯衫上。林晚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秋分的好，就好在這份“不急不慌”——豆子慢慢曬，酒慢慢釀，孩子們慢慢畫月亮，連桂花落下的速度，都剛剛好。

檐下的竹匾里，綠豆漸漸收了水汽，綠得更沉。林晚摸了摸口袋里克拉拉太太給的棉線，又看了看陳默手里的酒杯，杯沿沾著朵桂花。她知道，這樣的日子，就像這秋分的月，不熾烈，卻清亮，穩穩地懸在檐下，照著每一家的窗，每一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