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天光是被凍透的白,剛過辰時,弄堂里的石板路還結著層薄冰,踩上去咯吱響。林晚把雜貨鋪的木門推開條縫,冷風就卷著雪沫子往里鉆,她趕緊拽過棉門簾擋上,指尖觸到簾邊的棉布,潮乎乎的——是昨夜的雪化了又凍,結了層細冰。
灶上的鑄鐵壺終于“嗚嗚”地唱起來,水開得急,壺蓋被蒸汽頂得噠噠響。林晚剛要提壺沏茶,柜臺上的老式電話機突然尖銳地響起來,在這寂靜的清晨里,像根針猛地扎進心里。
她抓起聽筒時,指節都在發顫。是舅舅的聲音,隔著越洋線路的雜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哽咽:“晚晚……你媽她……凌晨送進搶救室了……醫生說……情況不太好。”
“嗡”的一聲,林晚覺得腦子里炸開團白霧。手里的聽筒差點滑落,她死死攥著,指腹硌在冰涼的塑料按鍵上,疼得發麻。“怎么會……”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像被風卷著的殘葉,“上個月視頻時還好好的,她說想嘗嘗張阿姨做的醬肉……”
“是舊疾復發,”舅舅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壓低,“你媽不讓告訴你,……昨晚突然喘不上氣……晚晚,你要是能回來……”
后面的話,林晚沒聽清。她眼前晃過母親的樣子:去年在機場送她時,鬢角剛添的白發,笑起來眼角的紋路,還有塞給她登機牌時,手心的溫度……那些畫面碎成一片,和外婆樟木箱里的舊照片重疊在一起,模糊了視線。
“水開得溢出來了。”
陳默的聲音像溫水漫過腳背,帶著點妥帖的暖。林晚轉頭時,看見他站在灶邊,已經把沸騰的水壺提了下來,正用抹布擦著灶臺上的水漬。
他穿著件深藍色的棉襖,領口沾著點面粉——想來是剛從面館過來,手里還端著個青花碗,碗里臥著四個白胖的湯圓,湯面上漂著幾粒熟芝麻。
“張阿姨說冬至要吃圓子,”他把碗輕輕放在柜臺上,瓷碗碰到木頭的聲響很輕,“我媽多煮了一碗,說你起得早,該餓了。”
林晚沒接碗,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她背過身去想擦眼淚,肩膀卻控制不住地抖,眼淚砸在柜面上的賬本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把“十一月廿三收桑尼辣椒錢”的字跡泡得發漲。
陳默沒多問,只是往爐子里添了塊煤。火苗“噼啪”竄高,映得他眼尾的弧度都柔和了些。“我早上路過郵電局,”他慢悠悠地說,像是在說件尋常事,“看見玻璃窗上貼著國際航班時刻表,上海飛紐約的每天兩班,早班機下午就能飛。”他頓了頓,往她手里塞了雙竹筷,“先吃口熱的,不然怎么有力氣想事。”
湯圓是黑芝麻餡的,咬破薄皮的瞬間,滾燙的甜漿燙得舌尖發麻,林晚卻沒松口,囫圇咽下去,暖流從喉嚨一直淌到胃里,反而把憋了許久的眼淚勾了出來。
“我媽她……”她終于能說出完整的句子,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舅舅說……情況不好。”
陳默正往爐邊添柴的手停了停,柴枝上的冰碴落在紅磚地上,碎成細小的星子。他轉過身時,睫毛上沾著點爐子里濺出的火星灰,卻沒半分慌亂:“要我陪你去訂機票嗎?我認識民航售票處的人,能選個靠窗的座位,你路上能歇會兒。”
他頓了頓,又說,“雜貨鋪這邊你別擔心,我媽說她和張阿姨輪流來照看,樟木箱我會幫你鎖好,你外婆的日記……我也會記得幫你曬。”
林晚望著他,忽然想起開春時,自己踩著梯子摘桑尼天臺的豇豆,腳下打滑,是他伸手扶了一把,當時掌心的溫度,和此刻他遞來的湯圓碗一樣,穩得讓人安心。
“小林!冬至的圓子吃了沒?”張阿姨的嗓門從巷口傳來,裹著風雪氣,越來越近,“我做了桂花糖霜,給你送點來,蘸圓子吃……”她掀簾進來,手里捧著個搪瓷盤,看見林晚通紅的眼,話頭猛地頓住,“這是咋了?誰欺負你了?”
林晚剛要開口,陳默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對張阿姨說:“她想家了,惦記著家里人。”
張阿姨立刻懂了,把糖霜盤往桌上一放,拉過林晚的手往自己圍裙上擦:“想家就回去看看,多大點事。”她從兜里摸出個用紅繩系著的布包,塞到林晚手里,“這是我求的平安符,廟里開過光的,你帶著,保準順順當當。”布包里的檀香混著她身上的醬肉香,鉆進林晚的鼻尖,暖得人鼻酸。
桑尼背著帆布包跑進來時,還在念叨:“林晚你看我新腌的酸黃瓜……”話沒說完,就被陳默一個眼神制止了。他撓撓頭,看見桌上沒動的湯圓,又看看林晚發紅的眼睛,突然把帆布包往柜臺上一倒,滾出半包杏仁糖——是他上次去城隍廟買的,一直沒舍得吃,“這個給你,坐飛機時吃,甜的,能壓驚。”
阿卜杜勒帶著莉莉進來時,手里提著個保溫桶。“剛燉的羊肉湯,”他把桶放在爐邊,“莉莉說冬至要喝熱湯,我加了點當歸,補氣血的。”
莉莉抱著個毛線娃娃,是她自己縫的,歪歪扭扭的,卻看得出來縫得仔細:“林晚姐姐,帶上它,像我陪著你一樣。”小姑娘踮起腳,把娃娃塞進她懷里,辮梢的紅繩掃過林晚的手背,像團小小的火苗。
克拉拉太太是被陳默母親扶著進來的,老人家裹著件駝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圍著條格紋圍巾,是林晚去年送她的圣誕禮物。她從大衣口袋里摸出個小小的鐵皮盒,打開來,里面是幾片壓平的干櫻花——
是春天時林晚插在藍花碗里的,她悄悄收了起來,壓成了標本。“我母親說,”老太太的聲音帶著點顫,卻很清晰,“人這一輩子,就像花開花落,有急有緩,但總有再開的時候。”她把鐵皮盒塞進林晚手心,“帶著這個,想家了就看看,想想咱們一起腌梅子的日子。”
爐子里的煤燒得正旺,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暖融融的。張阿姨在幫她找旅行箱,陳默在柜臺上寫著郵電局的電話號碼,桑尼蹲在地上給莉莉講紐約的高樓,阿卜杜勒在給保溫桶蓋緊蓋子,克拉拉太太坐在藤椅上,慢慢翻著林晚放在桌邊的外婆日記。
林晚捧著那碗已經微涼的湯圓,突然覺得這冬至的寒冷好像沒那么刺骨了。她想起剛到弄堂時,對著外婆的樟木箱發呆,覺得日子像攤散的線,找不到頭;而現在,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牽掛,像無數根線,把她穩穩地系在這片煙火里,讓她知道,無論要去多遠的地方,身后總有一處爐火為她亮著,總有一群人等著她回來,繼續說沒說完的話,繼續腌沒腌完的蘿卜,繼續在香樟樹下分食一碗熱湯圓。
越洋電話的雜音仿佛還在耳邊,但林晚握著那枚平安符,指尖觸到鐵皮盒里的櫻花標本,忽然有了勇氣。她站起身,把莉莉的毛線娃娃放進帆布包,對陳默說:“幫我訂下午的機票吧,早去早回。”
陳默抬頭時,眼里的光比爐火還亮:“好,我現在就去。”他轉身時,又回頭補了句,“我們等你回來吃年夜飯。”
棉門簾被掀開,冷風卷著雪沫子進來,卻被爐子里的熱氣擋在了半路。林晚望著窗外,香樟樹的枝椏上,那點殘雪在微弱的陽光下閃著光,像誰撒下的碎鉆。
再長的航程,也會有抵達的時刻。
灶上的鑄鐵壺又開始發燙,壺底的余溫慢慢焐熱了整個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