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滑向跑道時,林晚最后看了眼舷窗外的上海。灰蒙蒙的天際線下,城市輪廓像被水墨暈開,辨不清具體的街弄,卻能想起香樟樹的影子該是怎樣斜斜地鋪在石板路上。
她把陳默塞來的紙條捏在手心,粗糙的紙頁邊緣磨著指腹——上面寫著郵電局的電話,還有一行小字:“到了給我個信,張阿姨說要天天來鋪子里等。”
帆布包側袋里,莉莉的毛線娃娃硌著腰。她摸出來看,娃娃臉上的腮紅是用紅墨水點的,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這是小姑娘昨天半夜敲開雜貨鋪門送來的,說“讓它替我跟著姐姐”。娃娃的棉絮里還裹著顆桑尼給的杏仁糖,糖紙窸窣響,像誰在耳邊輕輕說話。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林晚沒怎么合眼。她翻看著張阿姨塞給她的布包:里面有包炒米,是“路上餓了墊肚子的”;一小罐腌蘿卜,“配粥吃解膩”;還有陳默母親給的甘草片,“怕你坐飛機暈得慌”。這些帶著弄堂煙火氣的物件,攤在小桌板上,像把萬花里的暖,都打包帶在了身邊。
恍惚間,她仿佛又聽見桑尼在天臺喊“豇豆熟了”,看見阿卜杜勒往腌梅子罐里倒蜂蜜,聞到張阿姨醬肉鍋里飄出的甜香。這些聲音和氣味,混著機艙的白噪音,竟讓她生出種“只是去隔壁弄堂借醬油”的錯覺,踏實得很。
抵達紐約時,正是當地的清晨。表哥來接她,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昨晚又搶救了一次,現在暫時穩住了,但還沒醒。”
車駛過皇后區的街道,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晃,林晚望著窗外,總覺得不如弄堂的香樟樹耐看——那里的枝椏再疏,也纏著鄰里晾曬的衣裳,掛著孩子們的風箏線,透著股活氣。
醫院的消毒水味嗆得人嗓子發緊。母親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宣紙,手背上的輸液管隨著呼吸輕輕晃。
林晚坐在床邊,握住那只曾經給她梳辮子、煮姜湯的手,指尖冰涼。
“媽,我回來了。”她輕聲說,從包里取出克拉拉太太給的櫻花標本,放在床頭柜的玻璃瓶里,“您看,這是上海春天的櫻花,等您好了,咱們一起回去看,比畫冊上的好看多了。”她又掏出張阿姨給的平安符,塞進母親枕下,“這是張阿姨求的,她說靈得很。”
守在病房的日子,像走在長長的隧道里。白天盯著監護儀上跳動的曲線,夜里趴在床邊打盹,夢里總回弄堂:陳默在爐邊添柴,火光映著他低頭揉面的側臉;莉莉舉著紫蘇葉跑過來,辮梢的紅繩掃過她的手背;張阿姨站在香樟樹下喊“吃飯了”,聲音裹著飯菜香……這些畫面暖得讓她不想醒,醒來時,只有儀器的滴答聲在空蕩蕩的病房里回響。
第七天清晨,林晚正用棉簽給母親擦嘴唇,指尖忽然被輕輕動了一下。她猛地抬頭,看見母親的眼睫毛顫了顫,像蝶翼般緩緩張開條縫。
“媽!”她的聲音劈了叉,眼淚砸在母親手背上。
母親的眼神有些茫然,看了她許久,才用氣聲說:“……你外婆的……樟木箱……”
林晚愣了愣,忽然想起整理樟木箱時,發現的那罐外婆腌的酸梅汁,想起和陳默蹲在門口拌豇豆的午后。她握緊母親的手,哽咽著笑:“在呢,鎖得好好的。等您好了,咱們回去就打開,用酸梅汁拌豇豆,放紫蘇葉,就像張阿姨教的那樣。”
母親的嘴角牽起絲極淡的笑意,又沉沉睡去。但這次,監護儀的曲線平穩了許多,像弄堂里緩緩流淌的日子,踏實了不少。
傍晚時,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是陳默發來的照片:弄堂的香樟樹下,幾張八仙桌拼在一起,張阿姨正往桌上端醬肉,陳默母親擺著湯圓碗,桑尼舉著罐酸黃瓜沖鏡頭笑,莉莉趴在阿卜杜勒肩頭,手里還攥著片紫蘇葉,克拉拉太太坐在藤椅上,面前放著杯熱氣騰騰的茶。配文只有兩個字:“等你。”
林晚看著照片,眼眶又熱了。病房的消毒水味里,仿佛摻進了弄堂的煙火氣——醬肉的甜,酸梅的清,羊肉羹的暖,還有湯圓滾在碗里的糯。
她把手機貼在胸口,能想象出他們拍照時的樣子:張阿姨肯定在催“快點拍,菜要涼了”,桑尼搶鏡頭被陳默推了一把,莉莉的紅繩辮掃過鏡頭,留下道模糊的紅。
她給陳默回了條消息:“媽醒了,會好的。等我們回去,給您添麻煩了。”
很快收到回復,還是簡短的一行:“說啥呢,鋪子里的煤爐天天燒著,就等你回來添柴。”
窗外的紐約街燈亮了,霓虹閃爍得有些刺眼。林晚望著床頭柜上的櫻花標本,忽然覺得那些遙遠的牽掛,像弄堂里的煤爐,就算隔著萬水千山,也始終旺著團暖。
母親的呼吸漸漸勻了,監護儀的滴答聲不再刺耳,倒像在數著日子,等著春天,等著歸途。
她摸了摸包里的杏仁糖,桑尼的字跡還印在糖紙上;捏了捏枕下的平安符,檀香混著醬肉香,是張阿姨身上的味道。
這些細碎的念想,像根看不見的線,一頭系著紐約的病房,一頭拴著上海的弄堂,把她穩穩地連在那片煙火里,讓她知道,無論走多遠,總有處地方盼著她回去,繼續過那些拌豇豆、腌梅子、分食一碗熱湯圓的日子。
夜漸漸深了,林晚趴在床邊,握著母親的手。這次的夢里,弄堂的香樟樹下,大家正圍著桌子笑,陳默往她碗里舀了勺湯圓,說:“快吃,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