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能坐起來喝米湯那天,紐約下了場雨。林晚扶著她靠在床頭,窗外的雨絲斜斜地織著,把對面的樓房暈成片模糊的灰。母親舀了勺湯,忽然說:“想喝你外婆的酸梅湯了,去年你寄來的那罐,我舍不得喝完,還剩小半瓶。”
林晚的心顫了顫。去年秋天寄的酸梅湯,是她和陳默一起腌的,放了克拉拉太太給的紫蘇葉,當時母親視頻里笑她“學這些老手藝”,如今卻念起那味道。
“等你再好些,咱們就回去腌新的,”她幫母親擦了擦嘴角,“張阿姨說今年的梅子結得稠,能腌兩大罐。”
“陳默那孩子……”母親忽然提起,眼神清亮了些,“上次視頻里看,挺穩重的,揉面的手法跟你外公年輕時有點像。”
林晚的耳尖熱了,低頭攪著碗里的米湯:“他就住在隔壁面館,人是挺好的,張阿姨總夸他懂事。”
母親笑了,咳了兩聲,又說:“你外婆總說,‘日子是揉出來的,急不得’。你在上海這一年,比以前愛笑了。”
監護儀的滴答聲慢了下來,像被這話熨得柔和了。林晚知道,母親說的“愛笑”,不是因為上海的天氣比紐約好,而是那些瑣碎的牽掛——
桑尼的“豐收報告”,莉莉的“新發現”,張阿姨的“碎碎念”,陳默不動聲色的幫忙——像溫水和面,把她心里的褶皺慢慢揉開了。
這天下午,主治醫生來查房,看著片子笑了:“恢復得比預想的好,再觀察兩周,就能回家休養了。”
“回家”兩個字,讓林晚的眼眶熱了。她走出病房給陳默打電話,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起,背景里有面杖敲擊案板的“砰砰”聲,是陳默母親在揉面。
“喂?”陳默的聲音帶著點面粉的糙,“今天怎么樣?”
“醫生說再兩周就能出院了,”林晚靠在走廊的窗邊,雨還在下,“我們想……等天氣暖和點就回去,大概三月初?”
“好啊,”陳默的聲音亮了些,“三月正好,桑尼說他天臺的梅花開了,正等著給你留枝最艷的。”
“給你們添麻煩了。”林晚低聲說,想起鋪子里的樟木箱,想起墻上桑尼畫的速寫,那些她沒帶走的物件,都被妥帖照看著。
“說啥呢,”陳默的聲音隔著聽筒傳來,像在耳邊似的,“張阿姨天天來鋪子里擦桌子,說‘小林回來看到干干凈凈的,心情才好’;阿卜杜勒上周把你窗臺上的仙人掌搬他店里了,怕凍著;克拉拉太太的毛線團還在你柜臺上呢,說等你回來教她織新花樣。”
掛了電話,林晚站在窗前,雨絲里仿佛飄來了弄堂的香:陳默母親的面香,張阿姨的醬肉香,阿卜杜勒甜品店的蜂蜜香,還有桑尼天臺飄來的草木香。這些味道纏在一起,像條看不見的線,牽著她往回走。
兩周后,母親出院那天,紐約的雪化了些。林晚收拾行李時,把莉莉的毛線娃娃放進箱子最底層,把克拉拉太太的櫻花標本夾進護照,把張阿姨給的炒米分給護工,說“這是家鄉的味道”。
表哥開車送她們去機場,路上母親望著窗外,忽然說:“上海的春天,該有柳絮了吧?你外婆總說,‘柳絮飄時,該種絲瓜了’。”
飛機起飛時,林晚給陳默發了條消息:“起飛了,大概明天下午到上海。”
很快收到回復,附了張照片:雜貨鋪的木門敞開著,爐子里的火苗竄得老高,陳默蹲在爐邊添煤,張阿姨坐在藤椅上擇菜,桑尼舉著枝梅花從樓梯上跑下來,花骨朵鼓鼓的,像要炸開。配文是:“梅花開了,鋪子里的茶泡好了,等你們。”
母親湊過來看照片,笑了:“這孩子,還挺會照。”她指著照片里的梅花,“這枝好,等回去插在你外婆的藍花碗里,正好。”
林晚望著窗外,云層下面是連綿的海,再往南,就是上海了。她仿佛能看見:香樟樹的枝椏上還掛著殘雪,陳默在面館門口掃路,張阿姨的醬肉在屋檐下滴著油,莉莉的紅繩辮掃過雜貨鋪的門檻,克拉拉太太的藤椅還放在老地方,等著曬太陽。
這些畫面像幅畫,早就刻在了心里。她知道,所謂“歸途”,從來不是回到某個起點,而是走向一群盼著你、等著你的人,走向那些揉進煙火氣的牽掛,走向一碗熱湯、一爐旺火、一枝待放的梅。
母親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呼吸勻凈。林晚把毛毯往她肩上拉了拉,摸出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那張弄堂的照片。她想起外婆日記里的最后一頁:“日子就像梅花開,熬過寒,總有香。”
是啊,熬過了冬,梅花開了,她們也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