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村與蟠桃園僅隔著一座望塵山，然對桃夭而言，卻仿若隔著萬水千山。
望塵山雖不高，卻縈繞著天庭布下的塵障。凡間精怪若無引路符箓，哪怕爬斷腿，也摸不著南天門的門環。
此時，桃溪村的晨霧尚未散盡，桃夭光著腳，爬上了村口那棵最老的桃樹，伸長脖子，朝著云霧深處張望。
薄霧被晨光撕開些許縫隙，隱約能瞧見蟠桃園的金頂在云層里若隱若現，就像塊吊在竿頭、可望不可即的蜂蜜糕，晃得她心頭發癢。
“夭丫頭，又做夢呢？”村長拄著桃木杖，在樹下咳嗽著，“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哪能是你想進就進的？除非你家祖墳上冒青煙！”
老村長向來嘴毒，桃夭雖是他看著長大的，可他還是忍不住潑著冷水。他身后幾個曬太陽的老桃樹精，也跟著嘎吱嘎吱地笑，抖落一地花瓣。
桃夭撇了撇嘴，粉白的臉頰鼓得像剛熟透的桃子。她可不敢反駁村長，畢竟老人家的話雖不中聽，卻是不爭的事實——她不過是個從爛桃山出來的小桃精，沒跟腳、沒靠山，想擠進那神仙扎堆的地方，可不就是癡人說夢嘛！
她有些泄氣，伸手揪下一片嫩葉，指尖的草木靈氣，瞬間讓嫩葉萎蔫下去。
轟隆——！
一聲沉悶巨響驟然傳來，連地皮都跟著顫了三顫。這可不是雷聲，倒像是……什么東西砸落在地！
桃夭猛地回頭，瞳孔驟然一縮。只見自家世代守護的祖地上，一股粗壯且泛著金屬光澤的青煙，正滾滾沖天而起，直插云霄！那煙柱凝而不散，在晨曦中透著一股冰冷而又生硬的“官氣”，顯然非自然形成。
“哎喲喂！”老村長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桃木杖都摔了出去，“夭丫頭，你家祖墳真……真冒青煙了？！”幾個老桃樹精更是嚇得枝杈亂顫，花瓣落得愈發急促。
桃夭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灌了鉛。
這哪里是什么祖墳顯靈的青煙！她對這冰冷刺目的金屬光澤再熟悉不過了——這正是“天庭征地符”被激發時特有的“敕令青煙”，帶著不容置疑的天庭威壓。三年前，她娘親為了護住這片祖地，硬抗了三道征地符，最終耗盡千年道行，化作一株枯桃，永遠地留在了這片祖地上。
她宛如一只受驚的雀兒，從樹梢猛地一躍而下，赤著腳踩過滿地落花，瘋了般朝著祖地的方向狂奔。
晨風裹挾著桃花的甜香拂過耳畔，卻怎么也吹不散她心頭的寒意。那十二棵自洪荒時期就傳承下來的先天靈桃，是她娘親化道前耗盡心力保住的，樹下還沉睡著娘親退形后的枯桃！
近了！更近了！
那沖天青煙下，景象讓她目眥欲裂。
十二棵虬枝盤繞、靈氣氤氳的先天靈桃，此刻仿佛被無形的巨手連根拔起，橫七豎八地倒伏在地，根系上沾滿了祖地的靈土。一群身披亮銀色符文鎧甲、面無表情的天庭力士，正用閃著禁制光芒的鎖鏈捆縛住樹干，粗暴地拖拽。幾個手持卷軸、身著朱紅官袍的仙吏懸浮于半空，面無表情地記錄著什么
領頭的金甲神將，腳下風火輪烈焰熊熊。他手中展開的卷軸，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此時，他聲如洪鐘，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奉昊天金闕玉皇大天尊敕令！此地已征為大羅金仙清修別院，凡間一應物事，皆歸天庭所有。閑雜人等，即刻退散！違者，以阻撓仙務論處！”
“住手！！”桃夭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尖嘯，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顧地沖向那倒伏的桃樹，沖向娘親最后的安息之地。
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在她面前亮起，把她狠狠彈開，摔落在泥地上，身上沾滿了桃花瓣。
“我的樹！那可是我家的樹！我娘……”她掙扎著起身，指甲深深摳進泥土里，眉心那枚天生的桃花印記，此刻正灼熱發燙。
金甲神將冷漠的目光掃過她，如同在看一只螻蟻：“區區草木小妖，也敢妄稱祖產？天庭征用，乃爾等福分！再敢聒噪，定斬不饒！”說罷，他袖袍一抖，一道更凌厲的捆仙索如毒蛇般射出，直取桃夭！
“星君息怒！星君息怒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噗”的一聲，一個矮小的身影從桃夭身旁的土里冒了出來。煙鍋桿子險之又險地架住那道索命金光，迸出幾點火星。
此人正是此地的土地公，一個胡子花白、滿臉褶子的老頭兒。
土地公一邊拼命架著那道金光，一邊對著金甲神將點頭哈腰，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小老兒管教無方！這丫頭是咱桃溪村土生土長的，沒見過什么世面，沖撞了星君，實在該死！小老兒這就帶她走，絕不敢耽誤天庭仙務！”說罷，也不顧桃夭如何掙扎哭喊，把煙鍋桿子往地上狠狠一頓，拽著桃夭的胳膊，就往土里沉去。
“我家的樹！娘——！！”桃夭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泥土瞬間吞沒。
眼前一黑一亮，兩人從十里外的桃樹林里冒了出來，桃夭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臉上滿是泥污與淚水，手中還緊緊攥著幾片從祖地帶出的桃花瓣。
土地公拍打著沾滿泥土的袍子，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愁苦的老臉：“我的小祖宗誒！你娘臨化道前沒囑咐過你？眉心帶這‘桃花印’的，最碰不得那捆仙索！那是專門鎖拿草木精靈本源的玩意兒！你剛才要是挨實了，一身道行就得交代在那兒！”
桃夭充耳不聞，只是死死盯著祖地方向那尚未散盡的“敕令青煙”，眼神空洞。
半晌，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起一絲孤注一擲的光，一把抓住土地公的袖子，急切道：“您老在天庭當差三千年，管著這一方地界，肯定也不愿丟了這仙職，對不對？”
土地公一臉茫然，不明白桃夭問這個做什么，應道：“那是自然！”
“您必須想個法子，讓我進蟠桃園！否則，我就去南天門鬧事！讓你連土地公都做不得！”
土地公被她這話一嗆，腳下一個趔趄，煙鍋差點脫手。他渾濁的老眼緊盯著桃夭，看了好一會兒。煙鍋里的火星急促地閃爍幾下，仿佛在飛速地盤算著什么。最終，他重重嘆了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慢吞吞地從那油光發亮的袖子里，摸出一塊冰涼的物事。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青玉牌，質地普通，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牌的正面陰刻著一個簡略的蟠桃圖案，背面則以小篆刻著“司桃苑雜役”幾個字。
“唉……”土地公把玉牌塞進桃夭冰涼的手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復雜且近乎憐憫的意味，“蟠桃園的司桃苑，還缺個負責灑掃除塵的力士。這職位未入仙班，月俸嘛……只有三顆下品靈石。雖說只是個灑掃的差事兒，但好歹也是個仙職，往后慢慢努力……”
桃夭緊緊攥著那塊冰涼且粗糙的青玉牌，目光貪婪地描摹著玉牌上簡陋的蟠桃圖案，仿佛那就是她夢寐以求的仙緣憑證。
土地公后面說的“未入仙班”“灑掃力士”“三顆下品靈石”，像隔著一層濃霧，模糊不清地飄進她耳朵里，卻未能在她此刻被巨大希望沖擊得有些暈眩的心里留下多少痕跡。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蟠桃園”這三個字牢牢吸引住了。
“謝謝！謝謝土地爺爺！”桃夭的聲音里滿是劫后余生的顫抖與狂喜，她家祖墳上果然冒青煙了。
土地公看著她那近乎虔誠的神情，嘴唇微微動了動，還想說些什么，可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把煙鍋桿子在地上磕了磕，說道：“明日卯時，去南天門西角門……拿著牌子去報到。記住，謹言慎行，別……別再像今日這般莽撞了。”
桃夭用力點點頭，把玉牌緊緊貼在胸口，感受著那冰涼觸感下，似乎正緩緩升起的一絲暖意。
祖地的煙塵仿佛還在天邊，娘親的桃樹……但至少，她抓住了那塊通往“蜂蜜糕”的敲門磚。
哪怕只是塊最不起眼的磚。
土地公的身形緩緩沒入土中，當最后一絲花白胡須即將消失在地面時，他那雙渾濁的老眼微微一動，目光中三分是無可奈何的悲憫，七分卻是精明的算計。
昨日金甲神將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字字如釘：“那小桃精家的祖地，天庭要定了！聽說那小丫頭做夢都想去蟠桃園？正好，用個打雜的差事，換她家十二棵先天靈桃，這買賣天庭穩賺不賠！”
煙鍋里最后一點火星“噗”地熄滅，連同老人面上那點殘存的愧疚，一同沉入永夜般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