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桃夭就醒了。

第一天上班，她心里多少有些興奮，昨天的不愉快，早已被忘得干干凈凈。

她住在蟠桃園最西頭，屋頂漏風，墻角掛著蛛網，連床板都是潮濕的。不過好歹都是仙家物件，比她在桃溪村住得舒服多了。

桃夭興奮地翻出昨天剛領到的工裝，那是一件灰撲撲的粗布短打，背后繡著“勤勉”二字，袖口還縫著一行小字：“今日事，今日畢。”——這工裝是她特意跟云錦換的，她不想一開始就成為穿著不同顏色工裝的另類。

“呵，天庭還挺會整活。”桃夭撇撇嘴，隨手把衣服套上，又對著銅鏡整理了一下發髻。她天生眉目靈動，一雙杏眼顧盼生輝，即便身著粗布衣裳，也難掩那股子野勁兒。

推門出去時，晨霧尚未散盡，蟠桃園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金光中。遠處的桃林層層疊疊，三千年一熟的桃樹，泛著淡淡的粉光；九千年一熟的，被紫氣繚繞，仙氣氤氳，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相比之下，六千年一熟的桃樹夾在二者之間，反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桃夭深吸一口氣，滿心歡喜地感嘆：“這才是神仙日子啊！”

結果，她一腳踩進了泥坑里。

“……”

低頭一看，通往桃林的“勤勉道”坑坑洼洼，泥濘不堪，而旁邊仙官們走的“青云道”卻鋪著白玉石，纖塵不染。

“嘖，沒想到神仙比凡人還看重階級。”桃夭撇了撇嘴，拎起褲管，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

沒走幾步，她就看見了石蒙。

那石頭精正蹲在路邊，用粗糙的雙手，一點點修補著破損的路面。他動作遲緩，卻格外專注，每填平一個坑洼，都要用手掌仔細壓實，再將邊緣抹平。

“小石頭！”桃夭蹦過去，“你在干嘛呢？”

石蒙抬起頭，青灰色的石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悶悶地吐出兩個字：“修路。”

“這路又不是你弄壞的，干嘛要修啊？”

石蒙沉默片刻，甲胄縫隙里簌簌落下幾粒碎石：“規矩。”

桃夭翻了個白眼：“什么破規矩……蛤蟆精說的該不會是真的吧，來這兒之前，你是專門給赤腳大仙修路的？”

石蒙沒有回應，只是蹲在那兒填著坑。

桃夭一把拽住他，“別修啦！咱們趕緊去桃林，今兒第一天上班，可千萬別遲到。要是能早點把活兒干完，說不定還能偷個懶呢！”

石蒙被她這么一拽，身子晃了晃，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應道：“好。”

兩人依照玉牌的指引，來到三千年桃林的管事處報到。

管事的是位中年仙吏，名叫李長壽。他身材微胖，面色紅潤，一看就是常年摸魚養出來的富貴相。此刻，他正悠閑地翹著二郎腿，通過飛符與不知何處的仙友閑聊。

見桃夭和石蒙走來，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是新來的嗎？”

桃夭精神飽滿地回答：“是的！司桃苑雜役桃夭，前來報到！”

石蒙悶聲應道：“司土苑，石蒙。”

李長壽慢悠悠地收起飛符，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說道：“行吧，今天你倆負責給這片桃樹澆水。”說完，他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工具，“水勺在那兒，桶在那邊，自己去拿。”

桃夭一聽，興沖沖地跑過去，可到了地方卻愣住了。

只見那水勺是漏的，底部有個拇指大的窟窿；水桶小得可憐，頂多能裝兩碗水……

“這……這怎么干活呀？”桃夭瞪大了眼睛。

李長壽打了個哈欠，說道：“就這么干唄，咱們這兒講究細水長流，活兒得慢慢來，急不得。”

桃夭頓時語塞。她算是看明白了，這哪里是什么“細水長流”，分明就是在磨洋工嘛！

轉頭一看，石蒙已經默默拎起漏勺和小桶，準備去干活了。

桃夭一把拽住他，“小石頭，等等！”

石蒙疑惑地看著她，似乎在問“怎么了”，但嘴巴卻沒有動。桃夭眼珠一轉，壓低聲音道：“咱們換個法子！”

桃夭在桃溪村長大，伺候桃樹的本事，那可是一流的。只見她三兩下就用桃膠把漏勺的窟窿堵上，又找來幾根藤蔓，將幾個小桶綁在一起，如此一來，石蒙一次就能拎四桶水了。

她輕輕拍了拍石蒙的肩膀，說道：“你力氣大，負責挑水，我負責澆，咱們配合好，半天就能干完！”

石蒙默默地看著她，甲胄縫隙間的青苔微微顫動，似有話要說，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輕聲應道：“好。”

二人說干就干。

石蒙力氣大，一趟能穩穩拎起四桶水，步伐穩健，一滴水都未灑出。桃夭則拎著修補好的水勺，動作麻利地給每棵桃樹澆透了水，還順手拔去雜草，修剪了多余的枝椏……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澆完了大半片桃林。

遠處的九千年桃林里，馬有為正帶著蛤蟆精金詹子給桃樹“唱歌”。

馬有為捏著嗓子，聲情并茂地朗誦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金詹子則蹲在一旁，鼓著腮幫子“呱呱”地附和，還時不時蹦跶兩下，像是在捧場。

桃夭看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問道：“他們在干什么？”

石蒙簡單回應：“唱歌。”

桃夭忍不住吐槽：“這算什么工作呀！”

石蒙沉默了一會兒，甲胄縫隙里又落下幾粒碎石，仿佛把他這一天的話都一次性說完了：“九千年的桃樹，愛聽奉承話。”

天庭的職場，果然很魔幻，桃夭忍不住在心里腹誹了一句。

晌午時分，桃夭和石蒙已澆完整片桃林，還把雜草除得干干凈凈。

桃夭擦了擦汗，得意道：“走，找李管事交差去！”

石蒙欲言又止，不過還是跟著她去了。

李長壽正在樹蔭下打盹，飛符在耳邊飄著，傳來陣陣仙樂。桃夭興沖沖地跑過去，喊道：“李管事！活兒干完啦！”

李長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道：“……什么干完了？”

“澆水、除草、修枝，都干完啦！”桃夭指著身后的桃林，說道，“您驗收一下？”

李長壽一個激靈，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問道：“全干完了？！”

“沒錯！”

李長壽臉色瞬間大變，猛地站起身來，連飛符都掉落在地，怒喝道：“胡鬧！誰讓你們干這么快的？！”

桃夭一下子愣住了，“……啊？”

“這片桃林的活兒，原計劃得干半個月！”李長壽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你們半天就干完了，上面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我們之前在偷懶？會不會又給我們派新活？！”

桃夭目瞪口呆，“可、可活干完了，難道不是好事嗎？”

“好事？！”李長壽冷笑一聲，“在天庭，活兒永遠都干不完！你今天干得快，明天就得干雙倍！”

桃夭一時語塞，她終于明白形式主義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下午，李長壽陰沉著臉回來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扔出一把刷子，冷冷道：“既然你們這么能干，那就把每片桃葉都擦一遍，紋路必須朝同一個方向。”

桃夭驚訝道：“……啊？”

李長壽緊接著又說：“還有，桃樹下的土要一粒一粒篩過，不能有半點雜質。”

桃夭滿臉疑惑，打出一連串問號……

石蒙默默接過刷子，甲胄縫隙里的青苔又多了一些。

桃夭忍無可忍，大聲說道：“這算什么工作？純粹折騰人！”

李長壽冷笑一聲：“怎么？不服啊？那你去告御狀啊！”

桃夭氣得咬牙切齒，可最終還是強壓怒火，一把奪過刷子，沒好氣地說：“擦就擦！”

李長壽滿意地點點頭，掏出飛符，悠哉游哉地找人聊天去了。聊的內容，全是從銅仙升為銀仙需要準備哪些材料，又該去托哪位大仙的關系之類的。

桃夭蹲在桃樹下，一邊機械地擦拭著葉子，一邊咬牙切齒地嘟囔：“……遲早有一天，我要讓這破地方天翻地覆！”

石蒙看了桃夭一眼，甲胄縫隙里，幾粒碎石悄然滾落。這無聲的舉動，不知是對桃夭想法的贊同，還是勸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