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號醫舍中，藥香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
桃夭輕手輕腳地扒著門縫向內窺探，恰好瞧見云錦正用銀針，從石蒙甲胄的縫隙里挑出一塊帶血的碎石。
“別動。”云錦的聲音溫柔得如同哄孩子，“這枚鎖魂釘要是再往里半寸，你可就真的變成一堆石頭了。”
石蒙青灰色的臉上毫無表情，然而，甲胄縫隙間不斷滲出的青苔，還是泄露了他的痛苦。桃夭剛要推門，突然聽到云錦說：“你說說，干嘛要替那小桃精擋災？她娘當年害人的時候，可沒想著替誰擋災。”
桃夭的手僵在半空。
“不過也好。”銀針寒光一閃，“越是重情重義的人，遭遇背叛時，往往崩潰得越厲害。”
“吱呀——”
桃夭故意踩響了門板。屋內景象瞬間改變：云錦正給石蒙喂藥，袖口沾著藥湯，眉眼間滿是疲憊。看到桃夭進來，她長舒一口氣：“你可算來了，這石頭精從昨晚就一直念叨你呢。”
若不是親眼所見，桃夭險些就相信她這副慈愛姐姐的模樣了。
蟠桃盛會的籌備正如火如荼。
這天清晨，凌虛子腰間掛著七個排成北斗七星模樣的乾坤袋，召集眾人訓話。
“還有七天！”他拍了拍肚皮上那道“忠”字刺青道，“觀音大士就要來瑤池做客，王母娘娘特意交代，要為觀音大士準備特供蟠桃！”
眾仙吏頓時嘩然。畢竟，觀音大士鑒真辨偽的本事，眾人皆知。千年前，她曾當眾摔了一顆微微發霉的蟠桃，負責選桃的仙吏當即就被貶去刷了五百年馬桶。
“桃夭。”凌虛子突然點名，“這差事就交給你了。”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啪嗒”一聲，馬有為的折扇掉落在地，金詹子嚇得打了個嗝。桃夭正要推辭，忽然感覺掌心被塞進一張字條。展開一看，是云錦娟秀的字跡：“應下，我助你。”
“桃夭……領命。”
散會后，云錦把桃夭拉到一個僻靜處，低聲說道：“觀音大士并非道門中人，不了解道法自然，所以她的桃子必須是真的。”說著，她遞過來一把鑰匙，“丙字號冰窖的最底層，有十二顆還未催熟的桃子。”
桃夭愣住了：“不是說所有蟠桃都……”
“總有例外。”云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丙字號冰窖的鎖早已生銹，桃夭費了好大勁才擰開。剎那間，寒氣裹挾著桃香撲面而來。窖內，十二個玉匣整齊碼放，每個匣子里都靜靜躺著一顆青桃。這青桃個頭比催熟的小了一半，卻散發著純凈的靈氣。
桃夭的指尖剛觸碰到桃皮，眉心便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這次的聲音格外清晰。
“…阿蕊…”
“…終于來了…”
“…救救孩子們…”
桃夭手一抖，阿蕊正是她娘的閨名。
最舊的玉匣底部，刻著一行小字：“蕊姬私藏，留贈有緣”。字跡邊緣圓潤，好似被反復摩挲過。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娘親常說：“真正的桃子，要曬足三千天太陽。”原來，這話并非比喻。
“找到啦？”
身后傳來云錦的聲音。桃夭轉過身，只見她正在整理袖口那沾著新鮮桃膠的金線。
“這些是我娘藏的嗎？”
“準確來講，這是她從王母娘娘的私庫里偷來的。”云錦輕輕一笑，拉過桃夭的手放在玉匣上，“你摸摸看，和催熟的桃子有什么不同？”
青桃在掌心微微發熱，仿佛能感受到活物的心跳。沒有哀鳴，沒有痛苦，只有溫暖的絮語。
“…甜嗎…”
“…今年的陽光真好…”
一顆淚滴落在玉匣上，桃夭終于明白母親為何會被貶入爛桃山。這樣的桃子，確實能毀掉早已爛到根的蟠桃園。
工坊里，桃夭正忙著給真蟠桃“喬裝打扮”。凌虛子下達的任務，是準備三百顆催熟的蟠桃，可給觀音大士吃的必須是真桃。桃夭心里明白，觀音大士的到訪，就是即將到來的蟠桃會預演。她必須挺過這一關，才有資格參加蟠桃盛會。
云錦教了她一個巧妙的方法：把真桃浸入金液，然后迅速取出，如此一來，桃子既能保留內里，又能披上一層光鮮的外衣。
“你為什么要幫我？”桃夭已經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
燈下，云錦手中的銀針閃爍著冷光。“我之前就說過，蟠桃園的桃子早就爛透了。”說著，她突然刺破桃夭的指尖，一滴血珠落入金液之中。“但有些事，得由特定的人才能揭開真相。”
血珠在金液中緩緩化作桃花的形狀。桃夭不禁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會用桃枝教她寫字，還說桃木最具靈性，能記住世間所有真相。
“我娘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桃夭問道。
銀針微微一頓，云錦收起針線，緩緩說道：“她總愛念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卻不知太過鮮艷之物，最易招來災禍。她太執著于真相，反倒被真相反噬了！”
就在這時，屋外陡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云錦瞬間換了副表情，高聲笑道：“如此裝飾過的蟠桃，定能讓觀音大士滿意！”
進來的是送茶水的雜役。待雜役退下，云錦壓低聲音接著說道：“明天鎮元子要來指導工作，你得把真桃藏好。那家伙可是個十足的吃貨，要是被他瞧見，估計連桃核都留不下。”
鎮元子的“指導”，比預計來得要早。
桃夭剛藏好最后一個真桃，便聽見陣陣仙樂傳來。這次大仙的排場更大了，兩個道童，一個捧著《人參果品鑒大全》，另一個捧著裝有“祖根”的琉璃匣，身后還跟著十二個手捧各種仙器的隨從。
“聽聞你們尋得了保存桃樹靈性之法？”鎮元子輕撫胡須，面帶微笑，“老夫特來討教一二。”
凌虛子額頭微微冒汗，趕忙說道：“道兄這是說笑了，與您的人參果相比，我等這不過是些雕蟲小技……”
“是嗎？”鎮元子突然從袖中甩出一顆蟠桃，“那這是什么？”
金粉包裹的桃子在地上滾了幾圈，露出里面青翠的果肉，正是桃夭藏的“真桃”，可問題是，鎮元子怎么會有……
全場一片死寂。桃夭看向云錦，只見她正專注地繡著帕子，仿佛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但桃夭心里清楚，這個心思深沉的女人又要開始作妖了。
“有意思。”鎮元子用拂塵挑起蟠桃，“外裹金玉，內藏錦繡，凌虛道兄好手段啊。”他突然壓低聲音，“就是不知道，王母娘娘曉不曉得你私藏了這么多好東西……”
凌虛子“撲通”一聲跪下，急切地說道：“道兄明鑒！定是有小人陷害我！此次蟠桃盛會，我定會將大仙的人參果呈于玉帝面前！”
“大可不必，我人參果的名號，可不比你的蟠桃差！”鎮元子難掩內心喜悅，目光掃視眾人，在桃夭身上停留片刻，“這個小桃精，想必就是替罪羊了？”
桃夭被天兵押走時，云錦站在廊下默默目送。她手中還握著那方未繡完的帕子，上面隱隱約約繡著個“反”字。
牢房比想象中干凈，沒有刑具，也沒有血跡，只有墻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是無數人用指甲留下的計數。
桃夭在墻角發現一行小字：“桃蕊到此一游”
她突然笑了，原來娘親也在這間牢房待過。
“笑什么？”
不知何時，孫悟空已蹲在鐵窗之上。月光灑落，為他鍍上一層銀邊。金箍棒此時已縮成繡花針大小，他正拿著它掏耳朵。
“大圣是來救我的？”
“救你干嘛？”猴子從鐵窗上跳下，變出個桃子，邊啃邊說，“俺老孫就是來看熱鬧的。聽說你效仿老孫當年，用真桃換掉了假桃？”
桃夭心中一震，問道：“您當年在蟠桃園，也……”
“噓——”孫悟空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就在這時，牢門外傳來云錦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猴子沖桃夭眨了眨眼，在化作青煙消散前，往她手里塞了顆桃核。
云錦進來時，桃夭已經把眼淚擦干了。
“委屈你啦。”云錦一邊說，一邊解開她的鐐銬，“我跟園長說好了，就象征性地關你三天，老人家總要面子的！”
桃夭緊緊握住掌心的桃核，問道：“為什么是我？”
云錦溫柔卻又帶著幾分殘忍地笑了笑，“因為你有桃花印啊，就像你娘當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