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的石墻微微顫動，桃夭耳邊的鎖鏈嘩啦作響。
那陣笑聲穿透三重禁制傳進來時，她正拿著孫悟空送的桃核在墻上刻字，剛好補上母親當年留下的“游”字最后一筆。
“嘗嘗這個！”凌虛子醉醺醺地舉起半顆青桃，正是桃夭藏在冰窖里的那顆真貨，“蟠桃園三千年都沒見過的靈種！”
“哈哈哈……好桃！這桃真是絕了！比凌虛道兄私藏的那些可強太多了！”
赤腳大仙那破鑼般的嗓音，辨識度極高。桃夭踮起腳，透過氣窗望去，只見摘星閣上觥籌交錯。凌虛子打開了七個乾坤袋，正往外掏著陳年仙釀。鎮元大仙的人參果琉璃匣也敞開著，里面那根“祖根”，竟被當成了牙簽。
桃夭的指甲深深摳進石縫。那本應供奉給觀音大士的桃子，此刻卻被赤腳大仙啃得汁水四濺。大仙把腳丫子翹在案幾上，黑乎乎的腳趾縫里還夾著一片桃皮。
“不錯！不錯！”赤腳大仙隨手把桃核一拋，“這才是真蟠桃啊！”
“當”的一聲，桃核砸在了氣窗上，嚇得桃夭后退半步。那核兒骨碌碌地滾到她腳邊，表面還留著新鮮的牙印……
三天后，云錦來放人時，手里捧著一套嶄新的藕荷色宮裝。
“換上吧。”她輕輕抖開衣裳，金線繡就的桃紋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澳闳缃褚咽求刺視目傉剖铝耍^音大士的歡迎宴便是你的首秀。過了這一關，你就能正式進入仙班啦！”
桃夭沒有接衣服：“用我娘藏的桃子換的？”
“聰明?！痹棋\一邊手持銀針在領口穿梭，不動聲色地改著尺寸，一邊淡淡地說，“十二顆換你一條命，挺劃算的?！彼鋈惶羝鹨桓€頭，又道：“對了，石蒙會給你當副手?！?/p>
牢門外，石蒙的甲胄剛打過蠟，走動時卻還有細碎的石屑掉落。他見桃夭出來，默默遞上一塊刻著“安”字的碎石——只是那“安”字的最后一筆歪歪扭扭，像是刻到一半被人打斷了。
“馬有為和金詹子也來幫忙?！痹棋\朝陰影處招了招手。
馬有為搖著新換的沉香木折扇踱步出來，扇面上“寧靜致遠”四個大字墨跡未干。金詹子抱著比他還高的賬冊，蛤蟆眼滴溜溜亂轉：“恭喜桃掌事！”
桃夭突然笑了，這組合活像話本里的“蠢驢配蛤蟆”。
“走吧，總掌事大人?！瘪R有為手持折扇，指向蟠桃園道，“三百壇瑤池玉液還沒清點，觀音大士的歡迎宴只剩四天，可這真桃子的事還沒個定論……一切都指望您呢！”
蟠桃會籌備處設在瑤池偏殿。
桃夭一進門，就被滿墻的流程玉簡晃得眼花：《賓客座次表》《貢品清單》《祥云表演時刻表》……最顯眼的位置掛著《往屆事故記錄》，其中“觀音大士摔桃事件”被朱砂圈了十七八遍。
“你的首要任務，”馬有為嘩啦一聲展開卷軸，“是確保四天后，觀音大士歡迎宴上的所有蟠桃‘形神俱佳’?！闭f著，他特意在最后四個字上彈了彈指甲。
桃夭望向庫房，只見那里堆放著數百個金絲楠木匣，每個匣子里都靜靜躺著一顆金光燦燦的蟠桃。她隨手打開一個，腐味夾雜著檀香猛地撲面而來，令人一陣作嘔。
“這能端上去嗎？”
“當然不能。”金詹子蹦跳著過來，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要先用‘回春露’……”
“閉嘴！”馬有為踹了金詹子一腳，“桃掌事還用你教？”轉頭又堆起笑臉道，“您看還需要什么？”
桃夭的目光掃過庫房角落的十二個空玉匣，那是她私藏真桃的容器。如今匣底只剩幾片干枯的桃葉，仿佛被吸干了精氣。
“我要去看看那些速成種桃樹。”桃夭突然說道。
九千年桃園比上次來的時候更加蕭條。本該枝繁葉茂的桃樹，如今葉片稀疏，枝干上插著的靈液管卻多了三倍。幾個雜役正忙著往樹干上貼符咒，黃紙朱砂寫著“速生”“增甜”等字樣。
“……疼……”
“……殺了我……”
桃夭剛靠近，哀鳴聲便如潮水般涌來。她強忍頭痛，走到最老的桃樹下，發現樹干上刻著一道深深的勒痕，與云錦鎖骨上的傷疤形狀一模一樣。
“這是？”
“哦，那個啊?！瘪R有為用扇子掩住鼻子道，“據說是當年孫悟空大鬧蟠桃園時捆的……”
“胡說！”金詹子突然插了句嘴，“那明明是織女娘娘的捆仙索！”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失言，趕忙捂住了嘴。
桃夭的指尖輕輕撫過勒痕，樹皮忽然微微發熱，一段模糊的記憶隨之傳來：
月夜，銀針，女子凄厲的尖叫……
她猛地縮回手，發現指腹沾上了金粉，和云錦袖口上的一模一樣。
深夜，桃夭悄悄溜回冰窖。十二個空玉匣仍堆在角落，只是角落里多了個暗格。她輕輕推開暗格，里面放著一本泛黃的《王母私庫出入賬》。
“瑤池元年三月初七，蕊姬盜取靈桃十二顆，鞭三十……”
賬本冷不丁被人抽走，云錦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月光灑下，給她手中的銀針鍍上一層寒霜。
“別這么好奇，這會害了你?！彼p輕吹去賬本上的灰塵，“你娘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
“那些桃樹上的傷是你干的？”
云錦微微一笑道：“我哪有這般本事？這可是織女娘娘留下的。就因為你娘告密，她總得找個人發泄發泄……你難道從未見過你娘身上的傷？”
桃夭仔細回想，確定自己從未見過母親身上的傷。然而，母親退形后的那棵枯桃樹上，確實有一道一模一樣的勒痕。她一直以為，那是被征地赦令的青煙灼傷所致。
云錦抬手，輕輕撫過桃夭的眉心，柔聲道：“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么選你了吧？”
桃夭拍開她的手，質問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場好戲?！痹棋\說著，用銀針輕點賬簿，“蟠桃會上，三清四御會發現，他們吃的蟠桃比赤腳大仙的還要爛；王母娘娘會知道，凌虛子私藏了真貨；而所有人都會看到——”說到這兒，針尖突然挑起桃夭的下巴，“桃花印重現天庭，而那個人就是你！難道你不想揭穿這些真相？難道你想讓你娘永遠含冤？”
桃夭一臉急切道：“我連給觀音大士的真桃都沒辦法解決，哪還有命活到蟠桃盛會？”
云錦收起銀針，給出了解決辦法：“用你爛桃山的靈桃冒充蟠桃！只給觀音大士一人吃，不會有人發現！”
觀音大士蒞臨的前一天，孫悟空突然來訪。
猴子化作掃地仙混了進來，金箍棒縮成掏耳勺大小，正百無聊賴地攪著瑤池的水。
“聽說你要干票大的？”他隨手撈起一朵蓮花啃著，“像俺老孫當年那樣，用你爛桃山的桃子冒充蟠桃？”
桃夭正在核對名單，抬頭問道：“大圣當年為什么……”
“為什么鬧天宮？”猴子吐出蓮籽，“因為俺傻，因為俺太較真！”他突然嚴肅起來，“自以為換個桃子就能讓神仙們知道，什么才是好滋味？錯！仙位越高的人，越不在乎這些！參加蟠桃會，吃的都是面子，不是蟠桃！等散會后你會發現，他們桌上的桃子壓根沒人動！”
遠處忽然傳來絲竹之聲。鎮元大仙又領著一幫人來蹭吃蹭喝了，這次連南極仙翁都跟著來了。仙侍們手托金盤往來穿梭，盤中的蟠桃個個大如碗口，金光燦燦。
“瞧見沒？”孫悟空用金箍棒指了指，“蟠桃會上，大家吃的是你‘美容’過的爛桃，而這邊——”說著，棒尖轉向鎮元大仙的方向，“他們吃的可都是連你都沒見過的真貨?！?/p>
桃夭緊緊攥著賬本，終于明白，為何自己越闖禍職位反倒越高，原來背后有股無形的力量在推動。
“你娘當年干的就是云錦的活兒，你知道她后來為啥會去爛桃山嗎？”猴子突然問道。
桃夭心頭一緊，臉上寫滿疑問。
孫悟空撓撓頭道：“老孫當年大鬧天宮后，你娘和十二靈桃拿著蟠桃園腐敗的證據為我鳴冤，結果……”
“桃掌事！”馬有為的聲音由遠及近，“凌虛子園長找您！”
猴子一個筋斗翻上房梁，臨走前彈了顆刻著字的桃核到桃夭手中，上面赫然寫著一個“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