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盧荻好一通勸慰，曹萱兒才按下慍怒，支起上半身，和女兒說話。她四十出頭，風韻猶存，鵝蛋臉，丹鳳眼，性格潑辣熱情，一張豐滿紅唇說起話來快人快語，開起玩笑亦葷素能接，作為盧家食肆的老板娘，常把食客逗得樂不思蜀，菜都會多點兩個。
盧荻從陶壺倒了水端給母親，曹萱兒捧著碗抿了一口，這水像又洇開了她的愁苦，她長嘆一聲：“荻兒，你說說看，你那遭千刀的爹和隔壁那瘦不拉幾的老太婆是不是真有一腿？”
盧荻直想笑，在母親的語境里，每次她阿翁和隔壁王大娘同時出境，都會是“你那遭千刀的爹”和“隔壁那瘦不拉幾的老太婆”。剛才盧荻喝光了兩碗茶，才把今日之事的原委講清楚，一言以蔽之，今日她阿翁是受她之托才設局請王氏，并非兩人私約。女兒的話，曹萱兒自是信的，只不過今天之事又勾起她許多的陳年舊緒。
第一種情緒是挫敗。作為甘泉巷餐飲界最美的老板娘，在相貌上，曹萱兒有絕對底氣，甩隔壁那個干癟老太婆十幾條街。她竟會跟這么個老女人爭風吃醋，曹萱兒想想都替自己難過，可每當看見盧蕪與她面對面坐著吃酒，她就忍不住醋海橫流。
第二種情緒是無奈。據盧蕪交代，他與王氏良人王虎多年前在居延縣相識，成為至交。后王虎戰死，去世時將妻兒托付于他，于是他與王氏姊弟相稱，攜王氏母子從居延搬到張掖，比鄰而居，互相照顧。
就事論事說，平時盧蕪與王氏來往無多，坐一起吃酒一年也沒幾回，可曹萱兒總有種直覺，他倆關系不像盧蕪說的那么簡單。可怎么個不簡單法，盧蕪又百般不認，只說她多心。曹萱兒內心糾結，無處吐露，時常煩悶。這么十幾年來，她磨刀霍霍，時刻準備上演捉奸大戲，那樣的話一切明了，倒也痛快。遺憾的是，她一次也沒得逞，反倒得了患得患失的心病。
“阿娘，你放心，我阿翁與王大娘肯定沒事，要說他們的關系，就是多年的好友關系、現在的鄰里關系再加個偶爾吃酒的關系，用阿翁的話說，他倆是酒肉朋友。”盧荻再度勸慰母親。這么些年，同樣的話用不同方式，她亦說過許多回了。
“你真的這么看？”曹萱兒將信將疑。
“真的。朋友妻不可欺，我阿翁不會對不起自己故友的，他的人品你還不知道？”
“可……可我總覺得他倆怪怪的，好像有事瞞著我。”
得，又繞回原路了。盧荻心中嘆氣，面上卻只能耐下性子，她攏住母親的肩，親昵道：“阿娘你放心，如果他們真有什么，我肯定站你，對阿翁絕不會有好臉色。”
……
就這般，車轱轆話來來回回又說了幾遭，曹萱兒才放心躺下。盧荻口干舌燥，走出臥房，看見盧蕪站在院子里攏著雙袖看月亮，氣不打一處來，腳下重重一跺。盧蕪回頭見是女兒，眼巴巴上前來。
“荻兒，你阿娘沒事了？”盧蕪笑瞇瞇問。
盧荻瞪父親一眼：“再有下次，你自己去哄，我不管了。”
盧蕪委屈的垮下臉：“今日之事，明明是你的主意，我只是配合。”
好像是這么個理，盧荻轉念一想又覺不對，母親內心苦悶是多年郁結，那跟她可沒關系，再一想父親平素對王瀚的種種好，她見了都覺牙酸，還不說本就疑心的母親。
盧荻又露出那副“這家沒我遲早得散”的表情，恨鐵不成鋼的教育父親：“阿翁啊，你自己也該反省反省，我阿娘疑心是為何。人家瀚兄有親娘疼，用不著你操那么多心，瞧你關心他的樣子，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瀚兄才是你孩兒，難怪我阿娘會生氣。”
盧蕪瞄了一眼女兒，半側過身，低聲嘟囔：“還說我？你不關心？成天‘阿兄阿兄’的跟在人家身后跑，小媳婦似的。”
“阿翁！”盧荻跺腳打斷，嗔怒道，“身為長輩，你怎么這么說話？”
“好好好，不說了，我去瞧你阿娘。”盧蕪生怕被女兒追著打，頭一低，快步進屋，獨留盧荻站在檐下生悶氣。
半晌氣過了，盧荻抓起立靠在墻下的木棍，哐啷啷拖在身后沿院查看，剛才母親叮囑過，讓她歇覺前檢查屋舍。盧荻院走了一圈，院東側庖屋灶膛里的火已經滅了，北側角門已經閂好，院西側的雞舍、豬圈、驢廄里的住戶們，一個不少。
院里闃靜，雞、驢也已睡下，倒是豬圈的兩頭小黑豬，聽見腳步聲，一咕嚕翻起來，沖盧荻叫喚。看在年底有豬肉吃的份上，盧荻從檐下木桶分別舀了兩葫蘆瓢食料和水，倒進豬圈的石槽，用手里木棍攪拌均勻，兩豬爭先恐后干飯，發出滿意的呼呼聲，掩住了院墻上人落地的輕微響動。
“你這么無聊嗎？深更半夜看豬吃食。”
盧荻一哆嗦，回頭看，王瀚站在院墻下，懷里抱著個锃亮的小黑壇。盧荻神經驟然一松，不滿王瀚捉弄于她，操起木棍朝他打，邊打邊罵“大半夜的，讓你作妖嚇人。”
王瀚跳腳閃躲幾次后，抓住木棍，倏地一拖，盧荻一個趔趄，朝他摔過去，結結實實撞進他懷里，腦袋磕在他花崗巖似的胸脯。盧荻一陣眩暈，正要大聲抗議，王瀚的大手已經按在她頭頂安撫性的揉了揉。
“別鬧，今日你阿兄心情不好。”王瀚說。
盧荻這才細瞧王瀚，見他一臉憂色，眉頭緊皺，也就乖乖的“哦”了一聲。
“來，陪你阿兄喝一杯。”王瀚說，也不管盧荻是否同意，拉著她就往庖屋去。
“今晚月色這么好，別去灶房了，省點燈油錢。”盧荻把王瀚拖到院正中，那墩著一口大石磨，通常是驢的工作區，磨麥磨豆都靠它。
“也好。”王瀚把小黑壇放在石磨，揭開縛在壇口的厚粗布，一陣帶著酸甜的酒味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