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門前,秋風卷起落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楚昂站在臺階上,目光沉沉地望著侄子楚玄英翻身上馬。那孩子才二十出頭,肩膀卻已寬厚得能擔起半邊天,眉宇間盡是楚家男兒特有的堅毅。
“叔父,嬸嬸,我出發了。”楚玄英勒住韁繩,在馬背上拱手行禮。陽光透過云層,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光影。
王苡站在丈夫楚昂身側,手指緊緊攥著帕子,指節泛白。她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只是微微點頭:“邊關苦寒,記得多添衣物。若有家書...”
“侄兒會常給嬸嬸寫信的。”楚玄英打斷王夫人的話,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從小父親楚斌常年駐守邊關,母親在他很小時就去世了,是嬸嬸一直悉心照顧,在楚玄英心里嬸嬸已經是母親般的存在了。“不過是例行去送糧草,過段時間就能回來。”
楚昂一直沒有說話。他比誰都清楚,這次離別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皇帝近來越發頻繁地調動武將子弟,表面上是歷練,實則是分散各家勢力。
“去吧。”楚昂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如悶雷,“記住我教你的。”
楚玄英鄭重地點頭。
“大哥!”楚硯秋莫名的心慌,想留住大哥。
“乖!”楚玄英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臺階下的弟弟妹妹,猛地一夾馬腹。馬蹄聲漸漸遠去,揚起一路塵土。
楚硯秋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撲進母親懷里。楚滿川站在一旁,緊抿著嘴唇,眼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復雜情緒。楚泰河則是滿眼擔憂盯著大哥離去的背影。
“都回屋去吧。”王苡輕拍女兒的背,抬頭看向丈夫,“老爺…”
楚昂擺了擺手:“你們先回,我去書房坐坐。”
書房內,楚昂推開窗,讓秋風吹散滿室沉悶。案幾上攤開的是邊疆布防圖,他伸手撫過那些熟悉的關隘名稱,每一處都浸染過楚家先祖的血。百年將門,七代忠烈,如今卻要面臨這樣的猜忌。
他想起半月前兵部侍郎程巖的深夜造訪。燭火噼啪作響,楚昂從回憶中抽身,目光落在墻上懸掛的祖傳寶劍上。劍鞘上的紋路已被歲月磨得模糊,正如楚家在這朝堂上的處境——曾經鋒芒畢露,如今卻不得不藏鋒斂鍔。
“老爺。”輕柔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王苡端著茶盤進來,將一盞熱茶放在案幾上。茶煙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楚昂注意到夫人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這些日子她定是夜不能寐。
“孩子們都安置好了?”楚昂接過茶盞,刻意避開夫人探詢的目光。
“秋兒哭累了睡下了,泰河與滿川還在練武場。”王苡在丈夫對面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盤邊緣,“阿昂,今日為何不讓玄英多帶幾個親兵?”
楚昂的手頓了頓:“朝廷規制,不可逾越。”
“可...”
“苡娘。”楚昂放下茶盞,聲音里帶著少有的疲憊,“樹大招風。”
王苡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她是個聰慧的女子,十六歲嫁入將軍府,三十年來歷經風雨,早已練就敏銳的直覺。此刻丈夫短短四個字,已讓她明白了大半。
“是因為太子?”她壓低聲音問道。
楚昂沒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到窗前。暮色四合,遠處宮城的輪廓在夕陽中顯得格外森嚴。“皇上老了心思也越發深沉,太子多少也有想法了,各懷心思。我們這些手握兵權的,自然成了眼中釘。”
王苡的手指絞在一起:“那玄英此去...”
“暫時無礙。我已經與大哥通信了,他會去接應玄英。”楚昂轉身,臉上浮現出將軍特有的決斷神情,“我們必須早做準備了。”
夜深人靜時,楚昂輕輕搖醒了熟睡中的夫人。王苡睜開眼,看到丈夫身著夜行衣,腰間佩著那柄很少出鞘的短劍,頓時睡意全無。
“怎么了?”她撐起身子,聲音因緊張而顫抖。
“穿厚些,隨我去個地方。”楚昂的聲音不容置疑。
兩人避開巡夜的家丁,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將軍府最深處的一座小院。這里平日無人居住,只定期有人打掃。楚昂從懷中取出鑰匙,打開正房的門鎖。
屋內陳設簡單,卻纖塵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墻上懸掛的一幅巨大地圖,上面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王苡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整個大商的軍事布防圖,比兵部存檔的還要詳盡。
“這是…”
“楚家百年來積累的。”楚昂點燃燭臺,昏黃的光照亮他堅毅的側臉,“紅色標記是曾受楚家恩惠的將領駐地,藍色是可靠的舊部。”
王苡的手不自覺地捂住嘴:“老爺是要...”
“未雨綢繆罷了。”楚昂指向南方一處港口,“三日后,商隊會啟程去嶺南。讓滿川跟著走。”
“什么?”王苡猛地抓住丈夫的手臂,“滿川還小!”
“正因如此,才不會引人注目。”楚昂握住夫人冰涼的手,“我會安排他拜在嶺南大儒陳先生門下,遠離這是非之地。”
王苡的眼淚終于落下:“那我們呢?泰河與秋兒呢?”
“我們目前在京中暫時無礙。”楚昂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但我要你開始整理細軟,將貴重之物分批送出城去。”
“老爺是擔心...”王苡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楚昂突然將她拉入懷中。這個在沙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男人,此刻手臂竟有些發抖。
“東鼓營副將鄭州昨日被下獄了。”他在妻子耳邊低語,聲音沙啞,“罪名是勾結邊將貪污軍餉。”
王苡渾身一顫。鄭州與楚昂是生死之交,當年邊疆之戰,兩人曾并肩殺出重圍。如今鄭州入獄,下一個會是誰?
“皇上真要對我們這些老臣下手?”她不敢相信。
楚昂松開妻子,走到地圖前:“我們這些老骨頭,知道的太多,權力太大。”他苦笑一聲,“飛鳥盡,良弓藏。”
王苡說:“老爺,我們交出兵權,求皇上開恩...”
“晚了。”楚昂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從趙謙被調查,就晚了。現在交出兵權,只會死得更快。”
屋外傳來打更的聲音,已是三更天。楚昂吹滅蠟燭,拉著夫人悄悄返回主院。路過楚泰河的房間時,看到里面還亮著燈,少年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正在伏案讀書。
回房后,王苡終于崩潰地哭出聲來。楚昂將她摟在懷中,輕撫她的長發,就像三十年前他們新婚時那樣。
“會沒事的。”他低聲安慰,卻不知道是在安慰妻子還是自己,“楚家歷經太多大風浪,這次也能挺過去。”
王苡抬起淚眼:“老爺打算如何應對?”
楚昂沉默良久,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口:“明日我會稱病不上朝。你以祈福為由,帶孩子們去城外觀音廟小住。三日后,讓滿川隨商隊南下。”
“那你呢?”
“我要去見一個人。”楚昂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若天要亡我楚家,至少也要撕下他們一層皮來。”
王苡知道再勸無用。她嫁的是將門之后,寧可站著死,不會跪著生。這一夜,夫妻二人相擁而坐,直到東方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