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生長在老家麥場上的椿樹。從我扎根這片土地起,便開始見證著周圍人們的喜怒哀樂,而那個叫文成的青年,他的一生就像一幅畫卷,在歲月中緩緩展開在我的眼前。
1978年,那是一個對很多人來說充滿希望的年份。文成滿懷期待地參加了高考,那是他改變命運的機會。可是,命運似乎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高考失利了。當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文成整個人仿佛失去了靈魂,呆呆地坐在麥場的角落里,眼神空洞。
“三,考得怎么樣啊?”文成緩緩抬起頭,左腳剛邁進大門內,抬頭就看見對面神情緊張而又焦急的母親,“沒考上!”余文成神情失落的答道,轉身進入院內
“沒考上就沒考上吧,咱家里條件你也知道,你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都在上學呢,你真考上這大學了,咱們家也沒有多余的錢再供你上大學!”母親邊忙著活計邊說道
“俺大呢?”文成輕輕問道
“去集上賣小菜去了,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母親答道,文成轉身走向里屋,把書包一扔,重重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想著什么!炎熱的夏季,知了在屋外的棗樹上吱吱的叫著,震得樹葉發蔫。
“沒考上?咋可能沒考上?”他爹余老漢的吼聲從石頭房里炸出來,“你不是說十拿九穩嗎?”
我透過敞開的窗戶,看見余文成站在堂屋中央,手指掐進了掌心。他生的俊,皮膚隨他娘,白凈得像城里人,在一群曬得黝黑的農村小伙里格外扎眼。
“數學題...題型變了...”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變了?別人咋考上的?啊?”余老漢把旱煙袋砸在桌上,“白供你念了這么多年書!”
余文成突然抬起頭,眼睛通紅:“我想復讀!明年一定能考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這溫順的孩子頂撞他爹。余老漢顯然也愣住了,隨即暴怒:“復讀?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下面兩個弟弟不用上學嘛!”
爭吵聲引來了鄰居的探頭張望。余文成的大姐余文霞從灶房跑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爹,您消消氣...”
“滾一邊去!”余老漢一腳踢翻板凳,“明天就給我下地干活!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天夜里,我聽見余文成在我樹下壓抑的哭聲。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他蜷縮的身上,像一柄黑色的傘。
第二天一早,余文成就跟著大姐去了麥場。他拿鐮刀的手勢生疏,沒一會兒就磨出了水泡。余文霞偷偷把自己的手套塞給他,他搖搖頭,硬是咬著牙干到日頭西斜。
“文成,歇會兒吧。”中午吃飯時,余文霞把唯一的雞蛋夾到他碗里。
余文成盯著那個雞蛋,突然說:“姐,我想讀書。”
余文霞的筷子頓了一下:“...姐知道。”
“我不想一輩子割麥子。”
“誰想呢?”余文霞嘆了口氣,“可咱家這情況.....”
我看見余文成把雞蛋分成兩半,大的那塊撥回姐姐碗里。他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凈。
日子像曬場的麥粒,一粒一粒被啄食殆盡。余文成漸漸習慣了農活,皮膚曬黑了些,但在一群莊稼漢里依然顯得文弱。他總在歇晌時掏出一本破舊的高中課本,躲在糧垛后面看。
七月底,村里來了征兵通知。晚飯時,余老漢敲了敲碗:“明天開家族會,商量文成當兵的事。”
余文成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我不去!就要考大學!”
“由不得你!”余老漢瞪眼,“支書說了,你家得出個人!”
“讓四弟去不行嗎?他才初中畢業...”
“放屁!你四弟是干農活的好手!你去能干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余文成的臉漲得通紅:“我可以當代課老師!張校長說...”
“老師?一個月掙那三瓜兩棗夠干啥?”余老漢冷笑,“當兵有津貼,退伍還能安排工作!”
家族會在我樹下的打谷場舉行。十幾個叔伯抽著旱煙,七嘴八舌地決定余文成的命運。
“文成腦子活,當兵有前途。”
“就是身子骨弱了點...”
“鍛煉鍛煉就好了!聽說軍隊里最能改造人啦,總比種地強!”
余文成像根木樁似的杵在旁邊,指甲掐進掌心。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害怕軍營,害怕那些粗魯的漢子,害怕一切需要強硬性格的地方。這個連吵架都會發抖的孩子,怎么扛得起槍?
事情在八月份中旬出現轉機。一輛吉普車揚起塵土開進村子,全村人都跑出來看熱鬧。車上下來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梳著油光水滑的背頭。
“衛國叔回來了!”孩子們奔走相告。
余衛國,余老漢的遠房堂弟,在BJ當領導,是余家最有出息的人物。他這次回鄉探親,整個家族像過節似的張羅。
族宴擺在我樹下。酒過三旬,余衛國突然問:“聽說文成要去當兵?”
余老漢連忙點頭:“是哩,有這個打算!”
余衛國打量著站在一旁的余文成:“這孩子看著不像當兵的料啊。”
“莊稼人哪講究這些...”余老漢賠笑
“我在BJ軍區有個老戰友。”余衛國抿了口酒,“要是文成愿意,我可以安排他去那邊。”
所有人都愣住了。余文成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
“這...這太麻煩您嘞...”余老漢結結巴巴地說。
“不麻煩。余衛國笑了笑,“我看文成像是有出息的,窩在農村可惜了。”
那天夜里,余文成又來到我樹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摸著我的樹皮,輕聲說:“小椿樹,我可能要去BJ了。”
風拂過我的枝葉,沙沙作響。我知道,這個溫順的孩子即將被拋入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會像一粒麥子,被時代的磨盤碾碎,再重塑成完全不同的模樣。
第二天清晨,吉普車揚起塵土離去時,余文成透過車窗回望。我看見他白凈的臉上有淚痕,也看見他眼中第一次燃起的火焰。
這個在我樹下哭了無數次的軟弱少年不會知道,他將可能成為老余家第一個在長安街上走過的人。而我會一直站在這里,等著聽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