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麥場上那棵椿樹。上次跟你們講過的那個白凈少年余文成,他的故事其實還有下文——他終究沒能穿上那身綠軍裝。
體檢結果出來的那天,我老遠就看見余文成佝僂著背從公社衛生院走出來,手里捏著的紙在風中抖得像片枯葉。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土路上,像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疤。
“心臟雜音?啥叫心臟雜音?”余老漢的咆哮聲驚飛了我枝頭的麻雀,“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時候有病!”
余文成站在堂屋中央,臉色比糊墻的報紙還白。BJ堂叔余衛國的關系也救不了他——體檢不合格就是不合格,這是鐵律。
“爹,我可以...”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可以啥?啊?”余老漢一腳踢翻板凳,“種地沒力氣,當兵不夠格,你還能干啥?”
我看見余文成的手指掐進掌心,掐出了血印子。那天夜里,他又來到我樹下,月光照出他臉上的淚痕。但這次他沒哭出聲,只是靠著我的樹干慢慢滑坐在地上,把臉埋進膝蓋里。
大姐余文霞找過來時,露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肩膀。
“回家吧。”大姐輕聲說,手在他發頂輕輕揉了揉,像小時候那樣。
“姐,我完了。”余文成抬起頭,眼睛里一片死寂,“我這輩子完了。”
“胡說!”大姐突然厲聲喝道,把我都嚇了一跳,“不就是當不了兵了嗎?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但現實比尿憋人厲害多了。秋收過后,村里開始分口糧。余老漢蹲在會計室門口抽旱煙,聽著別人家領糧的歡笑聲,臉上的皺紋深得像犁溝。余文成站在遠處,看著自家分到的那堆明顯小一號的糧袋,第一次真切地嘗到了“多余人口”的滋味。
轉機出現在冬至那天。余文成幫母親收拾箱子底時,翻出一張泛黃的照片——扎著大辮子的年輕女人站在木屋前,身后是茫茫林海。
“這是玉琴姨?”余文成突然問。
母親擦了擦手:“可不是嘛,你表姨,早些年闖關東去了東北。”他嘆了口氣,“聽說現在在林場吃公家糧呢,一個月掙四十多塊呢...”
余文成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眼睛漸漸亮起來。那天晚飯時,他突然放下筷子:“爹,我想去東北找玉琴姨。”
飯桌上霎時安靜得可怕。余老漢的筷子懸在半空,像被施了定身法。
“你說啥?”
“我去東北。”余文成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玉琴姨在林場工作,能幫我找個活計。”
“放你娘的屁!”余老漢的碗砸在桌上,“東北那地方冰天雪地的,你去了骨頭都得凍碎!”
“總比在家餓死強。”余文成這句話像記悶棍,把余老漢打懵了。
“給,三!”母親用胳膊肘懟了一下文成
“這是什么啊,娘!”文成疑惑的問道
“打開看看!”母親賣著關子,文成打開了紅色手絹,里面還裹著一層青布,打開青布,映入眼簾的是兩張10圓的和幾張零散的幾毛幾分的紙幣,文成瞬間紅了眼眶
“娘,你這是做什么!這是咱家所有積蓄吧?”文成顫抖的說著
“三啊,老話說的好,貧家富路的,出門在外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別太可苛待自己,該吃吃該喝喝”母親眼圈紅了,眼淚在眼圈里打轉,似乎下一秒就要流淌下來,為了不讓自己兒子看到這悲傷的一面,母親把頭轉向一側,用衣袖輕輕的擦拭著眼淚
文成心里很清楚,這些錢的分量,一家老小的所有積蓄都在這里了,如果他帶走了,家里的七口子人接下來又要簡衣縮食了。此刻文成的眼淚也不爭氣順著白皙的臉龐滑落
“你別擔心我們,家里這么多人,多掙點就有了,你拿好啊!”母親邊左右端詳著兒子,邊把手絹推進兒子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文成就悄悄的拿起背包,看了一眼睡在旁邊的兩個弟弟,用手摸了摸四弟的面龐,順手將紅色的手帕塞進四弟的枕頭下,去了側屋看了一眼熟睡的爹娘,眼淚順著臉龐就滑落了,文成用衣袖擦拭一把眼淚,便躡手躡腳的離開了養育他十幾年的家,走到大門口,文成回頭再次望著這個家,心里雖有萬分不舍,但決心已定,一定要闖出個天地來,賺很多錢,孝敬父母和養活這個家,他頭也不回的消失在早上的迷霧中~
父親早早就醒了,文成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里,目送著自己的兒子消失在迷霧中,內心五味雜陳,“真是兒大不由娘啊!”父親微紅的眼睛說著
公雞打過鳴后,東屋的老四突然大喊道“爹娘,三哥不見了!”
“小兔崽子,喊啥呢!”母親不耐煩的說道
“娘,我三哥不見了,在我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個紅手絹!”老四捧著紅手絹說道
“啊?拿來我看看!”母親疑惑的問著
母親小心翼翼地打開手絹,嶄新的10元整和零碎的錢都在,眼淚決堤而出,“這個孩子呦,怎么這么不聽話啊!”母親捧著紅手絹嚎啕大哭起來,也許是覺得兒子太懂事了,也許是哭孩子從未出過遠門,也許是兒行千里母擔憂。
爺爺像平常一樣坐在門口的馬扎上,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平靜地凝視著地面,心里充滿了不舍與心疼。
文成一大早徒步到鎮上的火車站,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來火車站,車站內人熙熙攘攘,有的人抱著行李在瞌睡,有的人坐在座位上東張西望,有的人嘮起家常,吵吵嚷嚷的,好生熱鬧,余文成對這新奇的一切充滿了好奇,隨著人流就踏入了候車室,一位身穿制服的檢票人員伸手擋住去路
“同志,你買票了嗎?”女檢票員親切的問
“票?啥票?俺是第一次坐火車,不懂要啥票?”文成疑惑的解釋著
“這位同志,坐火車是要購買火車票的,如果你沒有買,請出門左轉那里有個售票口,可以買到票。”女檢票員細心的指導著。文成失落的從候車室里出來,在候車室一個墻角落里蹲了下來,心想著,兜里比臉還干凈,搭不上北上的火車該怎么辦!這時蹲在一側的一個同鄉湊了過來
“哎,老鄉,去哪啊?”男人好奇的詢問著
“去東北!”文成回道
“我也是去東北,咱倆順路啊。”男人激動的說著
“你是不是也沒錢買票?”男人似乎看出了文成的窘迫
“嗯!”文成羞澀的回復著
“等晚上,你跟著我,我帶你坐火車!”老鄉拍著胸脯說
“你有辦法?”文成疑惑的問道
“都是老鄉,還騙人不成,信不信由你!我叫周書,叫我小周就好”男人順勢蹲回原位置
“你好,周書,我是余文成”兩人互相介紹了自己
“周兄弟,去東北得坐幾天車?”文成問道
“大概三天兩夜吧,中途還要中轉一次!”周書不經意的回復道
“周兄弟常坐去北上的火車嗎?”
“去過兩次了”周書答道
礙于當時的時代不夠發達,沒有兩地直達的火車,中途還要中轉兩次,雖然去東北的路途遙遠,較奔波,但文成的內心依然對東北這個地方充滿了憧憬和期待!
夜晚降臨,周書帶著文成翻過墻,躲在火車道兩側的草叢里,靜靜等待著北上的火車的到來!幾個小時的等待終于等到了去哈爾濱的火車,火車進站了,尋著聲音望去,遠處似一條綠色的巨龍疾馳而來,發出低沉悠長的“嗚嗚”聲,車頭上部濃煙滾滾,文成覺得既新奇又興奮!
周書害怕文成的好奇心暴露兩個人的行蹤,用力拉下文成的胳膊“小心點!”
坐火車的人很多,那個年代人們沒有排隊的意識,火車停下了,只見人們扛著行李或抱著孩子一窩蜂似得涌入狹小的火車門,有的扒著火車窗上車,草叢里也瞬時間不知何時涌出一批人,向著火車跑去,瞬時間喊叫聲,起哄聲和孩子的啼哭聲籠罩著整個車站。
“大家伙排好隊啊,慢慢上啊,不要擠!”列車員的呼喊聲都被淹沒在人群里,大家伙都著急忙慌的趕著上車,人們不知道越擠越上得慢,生怕自己被落下或者上去沒有座位。
火車快要啟動時,文成跟著周書扒上了火車車廂的連接處,那列北上的綠皮火車,哐當哐當碾過鐵軌時,也碾過他攥皺的入伍通知書殘角。夜晚的風很涼,灌進領口像刀子,但文成的眼神溫暖又堅定,死死摳住車廂欄桿。闖關東三個字,在當時不是浪漫的闖蕩,是窮途末路里的‘賭’,賭關外有口飯吃,賭自己能在冰天雪地里,為了沒選上兵的人生,另掙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