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我的枝葉由墨綠轉為黃綠相間，邊緣開始卷曲，老葉隨風飄落發出“沙沙”聲，我聞到了文成的氣息。遠遠地，混在拖拉機的柴油味里，還有一絲陌生的雪花膏香氣。

1982年的東北，十月的風已經帶著刺骨的寒意。余文成搓了搓長滿老繭的雙手，往掌心哈了口熱氣，繼續將成型的磚坯整齊碼放。他來林海磚廠已經快一年多了，當初那個手足無措的山東小伙，如今已是磚坯成型組的熟練工。

“小余！過來一下！”組長老趙頭在車間那頭喊道。

余文成放下手中的活，小跑過去：“趙叔，啥事?”

老趙頭拍了拍他的肩：“明天組里要來新人，你帶帶她。”

“新人？男的女的？”余文成隨口問道

“女的，本地人。”老趙頭神秘地笑了笑，“聽說挺能干的，兩個大老爺們都頂不上她一個。”

余文成挑了挑眉，不太相信。磚廠重活多，女工本來就少，能干到出名的更是鳳毛麟角。

余文成和弟弟在小姨家住著不方便，所以向廠子里申請了宿舍，搬了過去。宿舍是磚廠后面的一排平房，八個人一間，木板床上鋪著草墊子。同屋的都是外地來的打工者，有河北的、河南的，還有兩個四川的。

回到宿舍，這個消息已經傳開了。河北的李剛湊過來：“聽說沒？明天要來的是李師傅家的閨女！”

“李師傅？”余文成一邊泡腳一邊問

“燒窯車間的李師傅啊!他閨女從小在磚廠長大的，聽說十四五歲就能獨立操作制磚機了。”李剛眉飛色舞“去年在縣里磚廠技術比賽拿了第一名呢！”

余文成不禁有些好奇：“這么厲害為啥現在才來上班？”

“聽說前陣子照顧她爹來著，李師傅不是前兩個月摔傷了腿嘛?”

第二天一早，余文成比平時早半小時到了車間。不知為何，他有些期待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女能人。工友們也都在竊竊私語，時不時往門口張望。

“來了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余文成抬頭，看見老趙頭領著一個穿深藍色工裝的姑娘走進車間。她約莫二十出頭，扎著兩條麻花辮子，圓臉蛋，眼睛又大又亮，皮膚黝黑，被風吹得有些粗糙但透著健康的紅潤。個子一般，肩膀寬厚，一看就是干慣力氣活的。

“這是李明娟，從今天開始在我們組工作。”老趙頭介紹道，“小余，你先帶她熟悉熟悉。”

李明娟大方地朝眾人點點頭，目光掃到余文成時，微微停頓了一下：“你就是那個山東來的？”

余文成沒想到她知道自己，有些局促地應道：“是，我叫余文成。”

“聽說你干活挺實在。”李明娟說著已經走到制磚機前，熟練地檢查起來，“這臺機器皮帶有點松了啊。”

余文成驚訝于她的專業眼光：“上周才修的，可能又松了。”

李明娟二話不說，從工具包里掏出扳手，三下五除二就把皮帶調好了。這一手讓周圍的工友都嘖嘖稱奇。

“開始干活吧。”她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余文成給她介紹了工作流程，還沒說完，李明娟已經上手操作起來。只見她鏟土、填料、壓實、脫模，一氣呵成，動作干凈利索，快得讓人眼花繚亂。不到一小時，她已經做了一大摞磚坯，而且每塊都方方正正，邊角分明。

“我的天...”余文成看得目瞪口呆，這速度比他快了一倍不止。

午飯時，食堂里都在議論這個新來的女工。余文成正埋頭吃飯，突然對面坐了個人。

“這兒有人嗎？”李明娟端著飯盆問道

余文成趕緊搖頭：“沒，沒人。”

李明娟大口吃著高粱米飯，見余文成盯著自己看，挑眉道：“怎么？沒見過女的吃飯？”

“不是...”余文成耳根發熱，“就是沒想到你干活那么快。”

“從小看我爹干活，看多了就會了。”李明娟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下午你幫我遞土吧，這樣效率高點。”

下午的工作讓余文成更加震撼。在李明娟的節奏帶動下，他們這組的產量比平時多了近一半。但余文成也累得夠嗆，來回運土跑得腿都軟了。

“你慢點...”余文成喘著氣說，“我跟不上。”

李明娟停下手中的活，皺眉道：“你這體力不行啊，得練。”

這話讓余文成有些不服氣，他在廠里也算數一數二的能干，今天居然被個新來的姑娘說體力不行。

“我平時不是這樣的。”他辯解道，“是你太快了。”

李明娟笑了：“那就適應我的速度。”說完又風風火火地干了起來。

下班時，余文成的腰都快直不起來了。他正扶著墻慢慢往宿舍走，突然被人叫住。

“文成！”

回頭一看，是他小姨張玉琴。

“小姨。”余文成勉強站直身子。

“咋累成這樣？”張玉琴關切的問，隨即恍然大悟，“哦，跟明娟一組了吧？”

余文成點點頭：“她干活太猛了，跟不要命似的。”

張玉琴笑了：“那丫頭就那樣，從小要強。他爹腿傷了，家里孩子又多，能不拼命嗎？”頓了頓，又說，“你多幫襯著點，她一個姑娘家不容易。”

余文成想起李明娟干活時專注的神情，突然有些理解她的拼命了。

第二天，余文成特意早到車間，把設備和原料都準備好。李明娟來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

“你...都準備好了？”她難得地有些結巴。

李明娟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但眼神柔和了些。

這一天的工作比昨天順利多了。余文成摸清了李明娟的工作節奏，提前把土運到她手邊，省去了她來回走動的時間。兩人的配合漸漸默契起來。

“你學得挺快。”休息時，李明娟突然說道。

余文成沒想到會得到她的夸獎，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好憨厚地笑了笑。

“山東人都像你這么實在嗎？”李明娟又問。

“我們那兒的人...都比較認死理。”余文成老實回答。

李明娟笑了，露出兩個酒窩：“那挺好，我就喜歡實在人。”

這句話讓余文成心頭一熱。他偷偷打量李明娟的側臉，發現她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的像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