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霜掛得格外的早,窗戶紙被風吹出破洞,呼呼作響。余文成在床沿悶頭卷著鋪蓋,劣質(zhì)煙草味混著他身上那股怎么也洗不掉的土腥氣。幾件打補丁的換洗衣裳,一個掉了漆的軍用水壺,就是他全部行囊。
“東北那邊......伐木場缺人,工錢聽說比咱這刨土坷垃強。”他低著頭,把最后一件粗布衫塞進磨得發(fā)白的帆布袋,像是對著空蕩蕩的床面說話。
明娟站在灶房的門框邊,冰冷泥地透著寒氣鉆過薄棉鞋底。灶膛里余溫未熄,烘著最后半鍋玉米糊糊的氣味,混著一夜嗆人的煙火氣。明娟手里攥著一塊白天才買的灰格子粗布,準備著給他補褲子上的窟窿,布邊被手指捻得起毛,終究沒遞出去。
他挎上那個癟癟的帆布袋,側(cè)身從明娟身邊擠過門檻,一股帶著霜氣的冷風撲進來,明娟喉嚨里堵著東西,連“保重”都說不出口,眼窩干澀得很,只聽見他踩在薄雪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村口那條凍得梆硬的土路上。
新房的窗紙上,那七個半紅紙蝴蝶,顏色早褪盡了,只留下淡粉的污痕和漿糊的印記,風沒日沒夜的刮進來。
1986年的麥子抽穗時,明娟也抽出了身子里異常的訊號,吃不下,聞不得油腥,彎腰鋤草的活計一天干不完小半壟。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老張頭叼著旱煙,眼皮也不抬地搭了會兒脈,咧嘴露出焦黃的牙:“娟丫頭,恭喜了,懷上了!”
懷上了?這三個字像麥芒一樣又清又扎人。寫信給東北?那遙遠的地方只存在于信封上模糊的地址和偶爾寄回來帶著機油味的薄薄幾張紙幣。風把它們刮來了,終歸還是要被風刮走。莊里嘴碎的婆子開始交頭接耳:“文成媳婦肚子起來了?文成可還在林子里頭呢,大半年沒個影兒......”那語氣裹著泥腥、汗臭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壓得人喘不過氣。婆婆的眼神變得更冷,也更硬,掃過我日漸鼓脹的腰腹,就像掃過一塊礙路的石頭。
飯菜桌上,那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盛給明娟的那一碗,似乎總比她的還要淺上半指。
秋老虎把大地烤的滾燙,麥子熟了。風一過,地里卷起金色的浪,沉甸甸地麥穗壓彎了麥桿,空氣里灌滿了谷粒香和麥芒干燥的焦氣。這喜人的豐收像把無情的鞭子,抽的人連軸轉(zhuǎn)。明娟拖著笨重的身子下地,揮不動鐮刀就拔,拔不動就捆。汗水沿著額角眉骨往下淌,滑進眼眶,殺得生疼。腰像斷了,墜著一個不斷下碾的磨盤。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等不及了,一次次重重地向下頂撞。
生產(chǎn)的日子終于被沉重的秋收逼得沒了退路。那天割的是靠近水渠邊的最后一片地。太陽曬得像燒紅的鐵砧,燙的麥葉都卷了邊,蒸騰起塵土和汗水的氣息。剛把幾捆濕沉的金黃麥子搬到地頭,肚子驟然縮緊!一股銳利的墜痛從小腹撕裂到脊椎,像要把明娟從當中劈開,腿間一熱,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的涌了出來,濕透了單薄的褲子,滴落在干燥得裂開小口的黃土地上。
身邊一起捆麥稈的二嬸子驚呼一聲“哎呦,我的老天!”,撂下手里的活計就過來扶明娟,旁邊的幾個同村的老婆子也丟下鐮刀圍攏過來,夾雜著驚慌的喊聲:“快!快找個地方!文成媳婦怕是要生了!”
婆婆也在不遠處,正把碼好的麥稈捆往曬場上拉,她聽見動靜,猛地轉(zhuǎn)過頭,臉上沒有驚,只是瞬間擰起的眉峰,嘴角緊緊向下撇著,死死盯著明娟腳下洇開的深色濕痕,眼神一瞥,又立刻掃向地里剩下那一大片金黃的麥子,像是怕它們會長翅膀飛了,二嬸子急得跺腳:“二嫂!快搭把手!明娟快要生了,先把人架回去啊!”
婆婆終于繃著臉走過來,腳步卻像是灌了鉛,遠不如她平日利索,她的目光掃過明娟汗?jié)裆n白的臉,又落到她身下那片狼藉上,喉頭發(fā)出一聲短促又含混的咕噥,分不清是嘆息還是不耐煩
“慌什么慌!頭胎哪有那么利索!”她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轉(zhuǎn)頭對二嬸子指使,“留兩個人看她,其他人繼續(xù)割!眼瞅著要變天了,麥子糟蹋在地里,你們賠啊?!”聲音又硬又糙,撞在滾燙的空氣里。
我被七手八腳半扶半拖到旁邊廢棄的守田人草寮子里,四面的泥墻塌了半堵,頭頂茅草稀疏,稀稀拉拉篩下些日光斑點和嗆人的草屑浮塵,地上胡亂鋪了一層經(jīng)年累月浸透汗餿霉味發(fā)黑的麥草。
身下鉆心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此刻明娟耳朵里灌滿了自己破碎的喘息和喉嚨里壓抑不住的嗚咽聲,還有那把尖利的磨鐮聲,是婆婆在磨鐮刀,嚓!嚓!嚓!每一聲都像鈍刀子割在緊繃的弦上。
二嬸子跪在我旁邊,粗糙的手死死抓著我的胳膊,另一只手上抓著不知哪撕下來的汗浸浸的粗布:“使勁!快著點!再使把力啊,娟丫頭!”
時間被撕扯成無數(shù)碎片,在昏暗中毫無意義地流淌,最終,一股強大的力量蠻橫地把明娟碾過去后,虛脫的死寂驟然降臨,忽然,一個細弱卻無比清晰尖銳的啼哭聲刺穿了草寮子窒息的寂靜,同時也刺破了越來越快的磨鐮聲,只聽見磨鐮聲瞬間戛然而止,短促地停頓后,隨即更響、更尖利的節(jié)奏響起,像是要把那不合時宜的哭聲掩蓋掉。幾只原本落在破窗欞上的麻雀被這哭聲驚動,撲棱棱地飛走了。
二嬸子脫下自己的外褂子,把那渾身沾著血污,皺巴巴的小東西裹起來,送到明娟的眼前,此刻的她汗水糊住眼睛,視線一片模糊晃動,只看見一團弱小的,蠕動的暗影和一張皺成一團,兀自發(fā)出微弱哭聲的小嘴。
草寮門外起了風,帶著強烈的塵土味涌進來,婆婆那瘦削精干的身影堵在門口漏進的光線里,背著光,看不清臉,只有硬邦邦的聲音砸過來:“是個丫頭片子,賠錢貨!”語氣沒有一絲波瀾,像在問一堆麥草的重量。
那身影倏然消失在外面的白晃晃的光里,二嬸子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看著懷里那哭的氣息不穩(wěn)的小東西,又看看明娟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的臉和毫無血色的嘴唇,最終只深深地嘆了口氣,把溫熱帶有血污味的襁褓放進明娟虛軟的臂彎里
“唉......作孽呀......我去給你打盆水來......”
草寮子里只剩下風穿過的聲音和明娟懷里那微弱但滾燙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