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余文成收到那封電報時,正在東北的森林里伐木。電報上只有簡短的幾個字:明娟生女母女平安。他顫抖著手反復看了三遍,仿佛要把那幾個字刻進眼睛里。
“余工,家里來消息了?”旁邊的工友老張探頭問道。
“生了!我老婆生了!是個閨女!”余文成的聲音有些發顫,臉上綻放出抑制不住的笑容,他立刻向廠長請了假,買了最快的一班南下的火車票。
三天兩夜的火車旅程,余文成幾乎沒有合眼,他想象著女兒的模樣——會像明娟那樣有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嗎?還是像自己一樣有個倔犟的下巴?他摸了摸口袋里給女兒買的撥浪鼓,給明娟帶了一塊白貓的香皂,那是他在東北供銷社特意挑的。
當余文成風塵仆仆趕回家里時,李明娟正靠在臥室的床上,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落在她疲憊卻幸福的臉上。
“文成......”李明娟抬起頭,眼睛一亮。
余文成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俯身看向那個小生命。嬰兒的臉只有巴掌大,皮膚紅紅的,眼睛閉著,小嘴偶爾蠕動一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涌上心頭,他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我們的女兒”李明娟輕聲說,“我給她起了個小名叫小雨,希望她像春雨一樣溫柔滋潤?!?/p>
“小雨...余小雨...”余文成輕聲念著,伸手輕輕碰了碰女兒的小手,那柔軟溫熱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顫,“小雨,余小雨,真好聽。”余文成笨拙的重復著,從懷里掏出那個撥浪鼓,“給,給閨女買的?!?/p>
李明娟接過撥浪鼓,眼眶紅了:“亂花錢...她現在哪會玩這個?!?/p>
“早晚用得著嘛。”余文成撓撓頭,又掏出那塊白貓香皂,“這個給你,知道你愛干凈?!?/p>
接下來的兩年,是余文成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的兩年,他寫信辭了伐木場的工作。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下地,就為了能在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回家,陪小雨玩一會或者隨著父親去集上賣營生,雖然收入少了一半,但每天都能見到妻女比什么都重要。
小雨一天天長大,從會翻身到會爬,從咿呀學語到能清楚地叫“爸爸”,每天一個進步都讓余文成欣喜若狂。小雨會坐了就跟著他到田間地頭,坐在樹蔭下的草席上,看著爹爹干活,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后,學著他的樣子往地里撒種子,其實全撒在了自己的腳面上了。
1988年春節剛過,一個意外的消息打破了這個小家庭的平靜。
李明娟在做飯時突然暈倒,村衛生所的赤腳醫生把完脈后,表情復雜地說:“文成啊,你媳婦這是又有了?!?/p>
夫妻倆個很清楚莊里的生育規則,李明娟提出想回東北老家看看。
余文成的煙停在半空:“那小雨咋辦?”
“帶著一起去,就說我娘病了,回去照顧!”李明娟已經想好了,“等生完...再想辦法?!?/p>
余文成掐滅煙,走到床邊坐下,月光從窗戶紙的破洞漏進來,在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他想起白天小雨蹲在雞窩前,學著母雞“咯咯”叫的樣子,心里又軟又疼。
“我舍不得你走那么遠?!彼罱K說,粗糙的大手覆在妻子的手上,“但...孩子來了就是緣分。”
第二天一早,余文成去了趟大隊部。王有才正在記工分,見他來了,從老花鏡上方瞥了一眼:“文成啊,有事?”
“支書,我媳婦想回趟東北娘家。”余文成搓著手,“他娘身子骨不大好...”
王有才放下鋼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文成,咱們一個莊住著,你可別犯糊涂。”
余文成的后背沁出冷汗,但想起李明娟堅定的眼神,還是硬著頭皮說:“老支書,我哪敢和您撒謊?。≌媸腔厝フ疹櫪先?,我丈母娘中風了,來信讓明娟回去幫把手。”
走出大隊部時,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
五月底,地里的麥子開始泛黃。李明娟的肚子已經顯懷,她穿著寬松的褂子,開始收拾行李。小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感覺到要出遠門,興奮地把自己的小布鞋也塞進了包袱里。
“媽,我們去姥姥家坐大火車嗎?”小雨仰著臉問
“對,坐好長好長的火車。”李明娟蹲下來,給女兒系上圍巾,“小雨要聽媽的話,不能亂跑?!?/p>
余文成從自留地里摘了最后一茬春韭,又挖了幾頭新蒜,用紙包好塞進包袱:“帶著,路上吃?!彼蛱焯匾馊ユ偵系墓╀N社換了全國糧票。又借了鄰居家的自行車,騎到縣城給李明娟買了雙新膠鞋。
出發那天,天還沒亮余文成就起來了,他烙了一摞蔥花餅,煮了十個雞蛋,用布包好塞進李明娟的包袱。老余頭牽著借來的毛驢,說要送兒媳婦到鄉里坐車。
到了鄉里的車站,班車已經等在路邊噴著黑煙。余文成把行李塞進車底的貨箱,又偷偷往李明娟的手里塞了卷錢:“收好了,應急用?!?/p>
李明娟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你一個人在家...記得給豬喂食...”
“放心吧,我又不是沒長腦子?!庇辔某蓮娦χ?,把小雨舉起來親了親,“閨女,要聽媽媽的話,別惹姥姥生氣?!?/p>
班車司機按響了喇叭。明娟抱著孩子上了車,老余頭拍了拍兒子的肩:“走吧,該下地了?!?/p>
余文成站在原地,看著班車搖搖晃晃地開走,揚起一路塵土。小雨的小臉貼在車窗上,還在沖他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