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末的風吹過黑土地，帶著股曬蔫的蒿草味兒。

下屋的木門框不知何時被雨水泡得歪斜，開關時卡著生澀的門軸聲，像老牛的哀鳴。屋里那股子陳年的霉味混著奶腥和嬰兒尿騷味的氣息更濃了，悶得人透不過氣。

電報是被屯子里腿腳最利索的丁瘸子捎來的，他騎著一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嘎吱亂響碾過屯口的浮土路，車后座上那個發黃發脆的軍用挎包里塞滿了硬邦邦的信封，帶著幾千里外老家的塵土和干熱風的氣味。

大哥分家出去了，李大山在屯子西側尋了塊地，給大哥家蓋新房，余文成從大哥家幫忙回來，進門剛要脫下滿是灰塵的工裝，就瞥見桌上那片薄薄的信封，臉色瞬時白了，他喉結上下滾了滾，手指還帶著泥土和汗的黏膩，哆嗦著撕開信封的邊角。

“聽聞孫落地大喜椿樹已刻娃名望兒攜媳孫速歸”

余文成盯著最后那句“速回”，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滴在電報紙上，洇開一點模糊的灰圈。

看了眼正在忙活的明娟，余文成喉頭發干，聲音含在嗓子眼里說道：“爹娘讓咱回老家！”

明娟怔愣在原地。

夫妻倆守著窗臺上那個半截綠皮鐵殼的熱水瓶，灌下去好幾大搪瓷缸涼白開，喉嚨還是火燒火燎的發緊。幾天里，兩人走路都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樣，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得心猛地一抽。

最終夫妻倆商量一下，還是決定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山東老家。余老漢老兩口得了一個大胖孫子，開心的不得了！一家人關起門來開心了數月。

深秋的魯西南，風卷著沙塵粒子從開裂的土墻豁口灌進來。

“就...就剩這點嚼谷錢了？”余文成停下砸灶膛壁上那個豁口的手，“哐當”一聲，磚頭被扔在灶臺邊，他喘著粗氣，用沾滿黑灰的手指頭哆嗦著接過那草紙，一點點捻開，幾張毛票子散開來，油膩膩皺巴巴的，一張五塊，兩張一塊，幾張毛票，幾張一分兩分的，最大的就是那張五塊，邊都磨得起毛，印著拖拉機的圖案模糊不清。

空氣更沉了，像堵住了嗓子眼。寒風依舊穿過土墻的裂縫呼呼作響。余文成盯著那些票子，眼神木愣愣的，喉嚨里瞬時拉起了風箱。

“......不夠！”他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干澀嘶啞，“東明他娘昨天還堵在村口橋頭...前些日子俺問小木匠家借的那三十斤麥麩子...也該算賬了...開春的果子種子錢還沒著落...”他猛地抬手，用沾滿黑灰的袖口狠狠摸了一下臉，似乎要把眼角的濕氣粗暴地揉搓進冰冷的塵土里，“這日子...咋過？”

明娟沒吭聲，手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無意識的摳著，摳下一小塊堅硬的泥巴皮。灶膛里死灰堆著，一點點褪盡了最后的一絲溫熱。

日子在干冷的風里和越來越癟的糧袋中天天熬著。霜降一過，村里幾棵老榆樹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戳向灰白的天，像一只只向天乞討的手。空氣里只剩下風卷起的塵土還有鄰居家灶臺偶爾飄來的一絲烤咸魚的腥味，遠遠地勾著肚子里的饑蟲。

“娟......咱走吧。”余文成蹲在堂屋門口抽著旱煙，啞著嗓子說道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正在縫補破褲子的明娟一怔，補了一半的褲子掉在地上，“走?走去哪？”她的聲音也干的厲害

“東北！”余文成噴出一大口濃煙，煙霧嗆的他眼窩發紅。“那邊，老鄉捎信...伐木場，林場食堂，還有那磚窯廠...缺人！說是去了，管飯！干力氣活...一天兩塊，比村里...強！”他抬起渾濁的眼睛，透過煙霧，死死盯著明娟，“家里這點口糧.......勒緊腰帶緊著妮兒，熬過這個冬天，等咱們在那邊站穩了腳跟，攢夠錢......就回來接孩子！”“回”字幾乎吼出來的，砸碎了屋里沉寂的空氣。

床上的破被子下面，小雨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她沒有抬頭，臉依舊埋在臂彎里，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緊了，整個人驚恐的蜷成一團，像一個一動不動的木疙瘩。

幾天后，余文成把一個沾著汗漬和泥巴點的破舊帆布包撂在東屋舊方桌上，書包鼓鼓囊囊，里面裝了幾件破舊的換洗衣裳，書包最底下，是油紙包著的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半塊棗泥月餅，那是去年八月十五，明娟省下口糧換的月餅，包了又包，一直沒舍得給小雨吃。奶奶遲疑地伸手接過裹著靛藍碎花襁褓的男嬰。

老太太手指顫抖的掀起襁褓的一角，看到孩子的小胸膛一起一伏著，睡得很熟很香，將襁褓裹緊一些，生怕外頭的寒風驚著孫子，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余文成坐在門口的矮門檻上，不敢往里多邁一步，肩膀比離家時更瘦更塌，像被生活擔子壓變了形的扁擔，他啞著嗓子說道：“爹、娘......我倆個去東北......攢錢......一定盡快......回來接孩子......”

明娟坐在低矮發黑的長條凳子上抱著小雨，幾縷散亂的枯發黏在汗濕的鬢角，一聳一聳的瘦削肩膀無聲地劇烈抖動，沒有一句哭腔。

小雨仰起頭，用小手撩起明娟散亂的那幾根枯發，試圖將它們撥到明娟的耳后，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臉上臟污和淚水糊成一片，烏溜溜的眼珠里近乎絕望的哀求，帶著哭腔：“媽...媽...帶我...走吧!”

明娟此刻淚水決堤而出，肩膀的聳動如同瀕死抽搐著，再也控不住內心的壓抑，“啊...”緊緊抱著小雨大哭起來，小雨被母親的舉動嚇了一跳，隨即也跟著大哭起來。

余文成看著母女相擁痛哭，僵直得脖頸艱難萬分的轉向一邊，雙手不斷地來回搓著頭皮，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古怪聲響。

第二天一早，天還烏漆墨黑，寒氣刺骨。余文成和李明娟吃過早飯，要去鎮里趕火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一對兒女，夫妻倆個戀戀不舍的轉身離開。

小雨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從床上滾落下來，鞋來不及穿就拼命跑向門口，半路被奶奶死死抱住，小雨撕心裂肺的哭嚎著，小手胡亂地往自己小衣服內側的口袋里掏，掏出一團油乎乎的，被揉搓不清的半塊月餅，裹著棉絮的碎屑和塵土，她小手使勁攥著，拼命的往前伸，伸向那兩道即將消失在晨霧中模糊的身影，嘶啞絕望的呼喚：“媽...月餅...給你！...月餅...拿著...”

聲音最終被越來越猛烈的晨風徹底撕碎、吞噬。村頭幾家院子里響起幾聲驚惶的雞鳴狗吠，又迅速平息下去。

小路上，余文成佝僂的背影猛地頓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東西絆了一下，他沒回頭，緊緊攥住旁邊李明娟冰冷的手，明娟眼前一黑，腳下一軟，差點倒在冰冷的土地上，余文成猛地一把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架著她，腳步踉蹌地穿過莊口的那排榆樹林，慌不擇路的逃離著，慢慢消失在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