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哈城開春,化凍的黑泥攪著殘雪淤堵住巷口。
余文成和李明娟攥著那張薄的邊緣都磨出毛絮的一百塊大票,指關(guān)節(jié)攥得發(fā)白,這一百塊是他們在老家做買賣時指縫里漏下的“活命錢”。
哈城租來的小下屋寒氣逼人,比老家還冷幾分。余文成和李明娟早出晚歸,像上了發(fā)條的陀螺,哈城道外那大片“大雜院”成了他們的戰(zhàn)場。
他們前胸后背捆得像小山一樣,掛面、毛巾、臉盆、肥皂、頂針、紐扣......什么零碎好賣就倒騰什么。李明娟臉凍得發(fā)木,嘴巴機(jī)械地學(xué)著城里話呦呵,日子在零錢叮當(dāng)響和風(fēng)吹雪打里一點(diǎn)點(diǎn)壘起來。
他們來到哈城有一段時間了,每天走街串巷的疲憊感讓他們身心俱疲,隨著他們對哈城的每條街道越來越熟悉,便打聽到道外的早市可以擺地攤。
第二天倆人踩著嘎吱作響的臟泥冰殼子,一頭扎進(jìn)道外五道街喧嚷的早市。
人挨著人,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和劣質(zhì)煤灰味混著油炸糕的油膩,直往鼻孔里鉆。
明娟在地上鋪了塊裂了縫的塑料布,擺開兩捆批發(fā)市場賤價搶來的黃草紙捆掛面,幾摞洗得發(fā)硬泛灰的舊毛巾,還有半筐零星幾個磕破了殼的麻雞雞蛋。
李明娟嗓子像被鋸拉過,聲音在喧囂里劈了叉:“掛面!新下的掛面!毛巾賤嘍!”
“哎!誰讓你們擱這兒擺的!”一個綠制服突然在人縫里冒出來,帽子歪斜著,是城管老徐,油嘴滑舌出了名,“拿開拿開!”他腳尖作勢踢地上的破塑料布。
余文成心窩子像被狠砸一拳,血直沖腦門。
他猛地抄起兩大把掛面,李明娟幾乎同時抄起那半筐快散架的雞蛋筐,塑料布也顧不上卷了,倆人拔腿就往后街窄巷深處沒命地狂奔!
余文成肩膀上掛面捆子砸在背后哐哐直響,李明娟護(hù)著懷里的雞蛋筐,跌跌撞撞,雞蛋碎黃的粘液混著蛋殼硌人的碎片從筐底縫隙滲出來,冰涼的腥液浸濕了破棉襖前襟。腳底下冰水黑泥四濺,后面“站住”的吼聲、腳步聲、口哨聲混亂地撕咬著后背,像索命的鏈條。
直到拐進(jìn)一溜筒子樓逼仄的后夾道,靠在冷的扎手的紅磚墻上,胸膛才像破風(fēng)箱一樣呼哧作響。
李明娟顫抖的手從筐里掏出最后兩個沒破的雞蛋,冰涼的蛋殼在掌心滑膩膩地轉(zhuǎn)著。
余文成則蹲在墻角,一把捋掉結(jié)滿霜的棉帽子,汗?jié)竦念^發(fā)成冰碴子,那雙踩滿黑泥的破棉鞋,鞋面上裂開一條顯眼的口子,鞋里灌滿冰碴混著泥湯的水。
二手三輪車買回來那天,天空藍(lán)得像一塊洗褪了色的布。三十塊,比兩鋪蓋卷還便宜。
余文成用撿來的粗鐵絲和破抹布條纏死了幾處快散開的三角鐵架子。李明娟拿半瓶撿來的黑油漆,在生銹的車板上歪歪扭扭描了四個大字:“掛面送貨”,油漆味直嗆鼻子。
從此,叮咣亂響的三輪車成了挪動的窩棚。
夏天頂著毒日頭,汗水蟄得眼睛都睜不開,后背濕透又曬硬;冬天呵氣成霜,寒風(fēng)穿過破棉襖針扎似的疼。
哈城的大街小巷被車輪碾得熟了,“文成掛面”和廉價的塑料暖壺成了活招牌。
活招牌的背后是一次次磨難的侵襲。車子曾在凍實(shí)了冰的陡坡上熄火、倒溜,差點(diǎn)扎進(jìn)冰窟窿;在泥場坑里陷死,倆人連推帶扛死命拽出來,滿身泥點(diǎn)子。
余文成和李明娟在道外擺攤的生意漸漸像爐子里的蜂窩煤,有了穩(wěn)定溫?zé)岬墓狻?/p>
鋪面盤下來了,不大,就在道外太平街拐角,紅底黃油漆字——“文成日雜百貨”。
開張那天,余文成點(diǎn)了掛小鞭炮,劣質(zhì)火藥味兒沖散了屋里的塵土氣。
柜臺后面,立著筆直的掛面捆子墻,快摞到棚頂;玻璃柜臺里躺著幾個嶄新的印著大紅“囍”字的搪瓷臉盆,光可鑒人;靠墻釘了幾根粗釘子,掛滿紅的綠的白的毛巾和襪子,一列列像彩旗招展似的。
那輛立下汗馬功勞的破三輪車沒扔,擦洗干凈靠墻根歇著了,車板上模糊的油漆字“送貨”愈發(fā)固執(zhí)地清晰著。
從走街串巷到落地生根,終于有個固定據(jù)點(diǎn)了。
日子不再黑泥湯里滾了,兜里沉甸甸地零碎票子,總能湊出幾張整齊的“大團(tuán)結(jié)”。隔上兩三個月,回東北農(nóng)村老家的那趟坑洼路不再是要命的折磨。
新買的黑皮革手提包也派上用場,包里裝著印著外國字的大白兔,奶香能把人齁個跟頭;透明紙封好的黃橙橙的香蕉,幾根就占一大兜;還有鄉(xiāng)下娃沒見過的膨化小零食。
“妮兒!來!”李明娟從包袱里拎出來一件嶄新的紅色羽絨服,袖口領(lǐng)口都鑲著雪白豐厚的假毛領(lǐng),“來試試!媽在哈城中央大街新開的那家“時髦樓”給你買的!”
小雨遲緩地挪了過來,屋里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她身上,張秀珍嘴角弧度加深,推了推兒子虎子:“快看!你妹子新衣服!”虎子正貪婪地看著包里的大白兔奶糖。
“嫂子,”李明娟的聲音刻意放得爽利又響亮,“這幾個月,辛苦你和大哥照顧小雨!她在這吃住上學(xué),都多虧你們了!”她邊說邊將一疊新舊混雜的百元票子塞到張秀珍的手里,“這點(diǎn)伙食費(fèi),住宿費(fèi)......你們收著!下個月俺們爭取再多點(diǎn)!”那疊票子還帶著李明娟棉褲口袋里的體溫。
張秀珍的手指在接觸到票子的瞬間本能地收攏!她臉上飛快地堆起夸張的笑容,嘴上連連推辭,“哎呀,明娟!你這太外道了!一家人說啥兩家話!這不行不行啊!”她眼神飛快瞟了眼旁邊的李文強(qiáng)。
李文強(qiáng)只是哼笑一聲,在桌旁點(diǎn)了根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
張秀珍推拒的手看似用力,卻巧妙地將那疊鈔票完全握在掌心,極其自然地揣進(jìn)自己藍(lán)布圍裙口袋里,立刻揚(yáng)聲沖著小雨說:“小雨!還不快謝謝你爸媽!看看!這新新衣裳!這稀罕糖!城里頭啥好玩意兒都先想著你呢!”話語落地,人已經(jīng)旋身去了廚房。
飯桌上,張秀珍拿著勺子挨個盛飯時,特意給小雨舀了幾片油汪汪的五花肉放到碗里最上面!
“快吃!小雨!”張秀珍笑容滿面的催促著,仿佛那幾片肉是她最大的善意標(biāo)記。
回去的路還是那條被塵土染灰的國道長途汽車,余文成和李明娟靠著車窗,閉目養(yǎng)神。
小雨站在舅舅家院門口,望著塵土滾滾里慢慢消失不見的長途汽車尾巴,一只手揣在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兜里,緊緊攥著半塊已經(jīng)黏糊糊的大白兔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