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城道外太平街拐角的小雜貨鋪,白日喧囂褪去后像個散了場的爛攤子。
鋁合金卷簾門嘩啦啦被余文成死命往下拽,落鎖的聲音像兩片生銹的鐵皮在砂紙刮擦,刺得人耳根子發顫。
一條條灰蒙蒙的光帶斜插進來,勉強照亮地上的一片狼藉,散亂著顧客踩落的瓜子殼,干涸結塊的泥腳印子,幾粒滾落墻角的玻璃彈珠。
李明娟靠在木頭柜臺邊上,昏暗中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輪廓,彎著腰,面前攤開著厚厚的硬皮賬本,鉛筆頭在密密麻麻的數字格子間游走,算盤珠子死氣沉沉地歪在一邊,只聽見鉛筆芯在粗糲的紙面上劃動,“沙...沙...沙”,聲音在空寂的店里空洞的回響著。
余文成摸黑在墻角的矮柜里扒拉,粗手捏起一小塊干硬的油蠟頭點著。幽微跳動的火苗像錘死的喘息,掙破濃稠的黑暗。
昏黃的光暈勉強攤開,打在賬本上那幾行歪扭的數字上——那些代表利潤的數字線,越來越細,越來越短,最后那一條幾乎要快斷掉,鉛筆懸停在半空中,尖端微微顫抖。
余文成點了根煙——劣質“靈芝”牌卷煙,嗆辣味迅速在污濁的空氣里彌漫開,刺鼻辣眼,他咂吧一下嘴,煙氣從鼻腔噴出:“又壓價了?就咱那點本兒?進點暖壺膽都貴!快頂不住了!”
黑暗里,李明娟沒抬頭,手指卻摸索著伸向了柜臺上某個角落。那地方常年放著一只印著大紅“囍”字的鐵皮煙灰缸,缸底薄薄鋪著一層灰白干燥的死灰,死灰邊緣堆放著幾只白桿紅圈的過濾嘴。
她拿出一支煙,濾嘴有些輕微受潮,摸上去有點黏涼,手指捏著煙身靠近鼻尖,一股混合著干燥煙草絲和劣質油墨印刷的味道鉆入鼻孔,沉默的盯著那點白圈紅圈。
“明兒......明兒早市上那批塑料桶,咱咬牙再扛兩趟。”余文成摁滅手里的煙蒂,猩紅的火頭在煙灰缸底的死灰上碾碎熄滅,發出一聲輕微的“滋啦”聲,最后一縷青煙掙扎著飄散。“城北王瘸子那單......得結清尾款了......三十二......一分不能少......”他聲音粗啞,每一個字都像沙袋壓下來。
新點的煙嗆在喉嚨里那股辛辣還沒散盡,她瞇著眼狠狠吸了一口,煙頭猛地明亮如一顆暗紅色眼睛,煙霧擰著身子鉆進鼻腔,在胸腔里刮了一道火辣辣的路。她垂著頭,干枯的發絲垂落,黏在汗濕的額角,一縷青煙盤踞著她低垂的頭顱,順勢線條往上爬。
“咳咳...唔...咳咳...”她猛地別過頭嗆咳,弓起的后背隔著那件洗得發硬的格子衫微微聳動。
淚腺被刺激的發酸,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抬起粗糙的手背草草抹了下眼睛,指尖夾得煙灰簌簌地落在賬本的邊緣,燙出一個發黃的焦圈印子。
窗外,隔壁“孫家理發鋪”那扇糊著舊報紙的窗格子突然“嘩啦”一聲被推開半扇,清冽的寒風裹挾著街面上的喧囂猛地涌進小鋪逼仄的空間,油蠟的火苗劇烈晃蕩。
孫家婆娘那張皺紋深重,涂著廉價香粉的臉擠在窗口,一雙細小的眼睛亮得有些嚇人,精準地盯在李明娟叼著煙嘴的手指上。
“哎呦喂——明娟妹子!”那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地穿透鋪門底縫,帶著一種故作的熟稔和掩飾不住的亢奮,“這是做啥呢?瞅這滿屋子的仙氣兒繚繞的!”她鼻子夸張地嗅了兩下,嘴角咧開一個刻薄的弧度,“嘖......這味兒......靈芝牌的?還是迎春?俺家老孫抽了一輩子旱煙袋鍋子都覺得嗆!明娟妹子你可真有本事!這洋玩意兒都擺弄上了!”
明娟夾煙的手指一僵,煙頭上那點紅亮的火星子在幽暗里劇烈晃了下,她喉嚨里那陣癢意還沒完全壓下去,硬生生憋著,臉上瞬時紅溫,滿臉堆笑的回道:“孫姐,忙完了?”
“嗯,剛忙完!”“娘們家家的......也學人吞云吐霧?嘖嘖嘖......”孫婆娘的聲音夾著窗外冷風往骨頭縫里鉆,一字一句像冰釘子敲進鼓膜,“這開店做生意是好營生,可別......路子野嘍!”“路子野”三字拖得長長,帶著陰嗖嗖的風,尾音上揚拐了好幾個彎。
還沒等李明娟回上半句腔,窗框上“哐當”又湊過來一張油光水滑的胖臉,是緊鄰的“老王豆坊”家媳婦,厚嘴唇咧開,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陰陽怪氣的:“孫大姐,這你就不懂了!明娟妹子是大買賣人!哈城啥場面沒見過?抽根煙壓壓辛苦,那不跟喝水一樣?是不?明娟妹子?”
她擠眉弄眼,話鋒一轉,“哎?就是......這味兒竄不竄啊?俺家豆坊新壓的豆腐怕就怕沾上這“騷煙味”回頭擱案子上一擺,串了味兒可砸牌子!”她伸著肉嘟嘟的手指向明娟門前晾衣繩,幾件剛洗的花布罩衫,藍色工裝褲掛在細鐵絲上,在冷風里撲棱,繩子上的新竹夾子被風吹的“叭嗒”一聲脆響。
“說的是啊!開門做買賣,圖個清爽氣兒!門臉弄一身“煙胡同”的腥氣,老主顧還咋進門?”孫婆娘立刻拍了下窗框,木頭嗡嗡作響,油蠟的火苗跟著一哆嗦,將明娟的身影投在掛面墻上,晃出扭曲的長影。
“哎呦喂,怎么,你們晚飯是拌著開塞露吃的,一開口就滿嘴噴糞!嫌有味,你們搬家呀,有本事別在這開店擺攤啊!”明娟手指夾著煙,起身站起,慢悠悠地挪到窗前,猛吸一口,煙氣從嘴巴噴出,尖牙利嘴的說道。
“你......你......這......”孫婆娘剛想繼續說
“你什么你,這什么這!吵架嘴都跟不上,還吵什么架!你聞聞你身上廉價的香粉味能熏死一只蒼蠅!有這時間回去讓你家老孫給你買點好的香粉,省著熏跑老主顧!”明娟嬉笑著說
旁邊豆坊王家媳婦用手捂著嘴巴,掩飾不住的笑,身體一起一伏的抽動著。
“還有你!長得肥頭大耳的,有時間把你那大黃牙好好刷刷,你家豆腐沾上的可能不是“騷煙味”!有可能是你大黃牙的惡臭味!”
孫婆娘和王家媳婦吃了癟,倆人氣得臉都綠了,對著明娟使勁翻著白眼,隨后被推開的那半扇窗戶“哐當”一聲拉上了。
黑暗中只有那一點倔強的猩紅光點,在明娟指間明明滅滅,像一個被這沉重的日子生生憋出來,帶著疼痛的呼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