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冬的夜晚,哈城店鋪頂棚的鐵皮被凍得嘎巴作響。
隔壁一陣刺耳的老式搖把子電話突然砸穿死寂,糧店的周二嫂“砰砰”砸著門,“明娟啊,你老家的電話!挺急的!”周二嫂扯了扯披著的花棉襖說道。
黑暗中明娟撲向糧店墻角的黑塑料座機,硬邦邦地聽筒沾著涼氣撞向耳朵。
“......明娟!快回來!是急病!”大嫂張秀珍的嗓子在電流的沙沙聲里劈了叉,背景混雜著孩子們的打鬧聲,“......吐!啥都吐干凈了!縣醫院......打吊瓶都不頂用!抽風!眼仁兒都往上翻白了......縣里的大夫說......備不住是那個嚇人的“羊毛疔”!怕是......怕是......”最后幾個字哆嗦著被雜音吞噬。
聽筒“砰”地砸在座機塑料架上,身體比腦子快,人已彈起,黑暗中撞倒兩摞碼在門口的空啤酒瓶,玻璃爆裂的脆響和冰冷的碎渣在腳邊炸開。
“呦,沒事吧,明娟!慢點!”糧店周二嫂關切的問道
她顧不上答,手哆嗦著摸黑抽出行李袋子,裹上一件棉襖,冰冷的里子貼在汗濕的貼身衣服,沒帶一盞燈,沖出店鋪,反手拉下卷簾門,生鐵鏈條的摩擦聲刮耳鉆心,撲向冷風砭骨的凌晨街道,向火車站方向狂奔。
綠皮硬座車廂塞滿了人,過道橫七豎八擠著鋪蓋卷,劣質煙草混合著汗臭和發酵氣味淤塞在污濁的空氣里,昏黃頂燈下,明娟枯槁著臉,擠在冰涼沾滿油膩的人造革座角落。
火車車輪碾過鐵軌縫隙的巨大撞擊一次比一次強,撞在她的肋骨上,像在替她尚未抵達,女兒已斷開的心跳。
車窗外,黑沉沉的原野在星光下向后疾退,每掠過一個遙遠村鎮,零星如鬼火的燈光,搖晃的光點都像小雨瀕死的眼睛,在黑暗里眨動。
半夜,天烏漆嘛黑,明娟下了火車,雙腳踩在結滿凍霜的硬土道上,一路跌跌撞撞,幾乎是撞開娘家門板,沖了進去。
屋里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腐味直頂腦門——嘔吐物的嗖腥,混雜著劣質白酒擦洗過的嗆人余味。
張秀珍眼窩凹陷,枯黃的臉上掛著淚痕干涸后的印記:“都折騰兩天兩宿了......縣里回來就這樣......水喝一口吐兩碗......”她指著火炕的一角。
小雨蜷在舊棉被里,被子下露出的小臉灰中透青,嘴唇干裂翻起白皮,眼窩陷成兩個恐怖的深坑,呼吸微弱到胸口幾乎看不見起伏。
明娟撲到炕沿,手指觸到女兒露在被子外枯柴般冰涼的手腕,微弱脈搏像凍僵的蛛絲在指尖若有若無的滑過。
心瞬間沉進冰窟窿底,明娟猛地扳過女兒的臉,手指強行撬開她的嘴唇,牙關緊咬,只剩下一絲微弱冰冷的濕熱氣息,拂過指尖。
“'羊毛疔'......準了!”張秀珍帶著哭腔,眼神驚懼,像提起了勾魂索命的東西。
李明娟猛地直起身,眼睛血紅,聲音嘶啞:“艾草!給我艾絨!要陳年的!麻繩燈捻!快!”她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母獸。
角落里那盞未使用的舊洋鐵煤油燈被她一把抄起,玻璃罩上積著厚厚油灰,燈身上凝著黑色渣滓。
“當家的!火柴!”張秀珍慌亂地拍打著炕桌,“火柴吶!快!”
李明強在雜物堆里瘋狂翻找,幾個空火柴盒滾落,終于摸到一盒半癟的!
明娟顫抖的手指擦然唯一一根潮濕的火柴頭,刺鼻的硫磺味爆開,橘黃的火苗在幽暗中猛地一跳,貪婪又微弱的舔舐著煤油燈口浸油發黑的舊棉繩燈捻。
光暈下,李明娟的眼神銳利如錐,她拿起張秀珍遞來的一個皺巴巴的油布包,展開,露出幾根用紅紙卷裹著細長又冰涼的銀針,針尖在昏暗跳動的燈焰下,閃爍著金屬銳利的毫芒!
她捏住一根最長的毫針,冰冷的針體滑過指尖,手臂在半空微停,像凝固的石雕,連空氣都凝固了。
燈芯突然“滋啦”一聲輕爆,一粒火星飛濺!微弱的火苗晃得更兇!燈暈打在坑洼土墻上,巨大晃動的影子也劇烈一抖!李明娟的針尖猛地刺破那片光暈下的微青皮膚,纖細的銀針在燈光下幾乎看不清蹤影,只有她手背上繃起的青筋,昭示著力道。針身飛速捻轉,提插,動作精準狠絕,沒有絲毫遲疑。
小雨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呃...”聲!小臉痛苦扭曲,緊閉的眼睛猛地瞪開一線,但眼珠灰白無光。
守在一旁的大哥李明強嚇得手一抖,半碗溫在火盆邊的水灑了大半,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粗重的鼻息噴在冰冷的空氣里。
幾根銀針扎在脖子下,鎖骨窩深處,后背幾處青黑泛紫的穴位上,微弱的燈光下,那片繃緊的皮膚上,隱隱有極細微的青紫色脈絡凸起、蠕動——仿佛真有什么惡物被銀針死死釘在血肉淺表之下。
最后一針,最深!提插最狠!銀針幾乎全部沒入肩窩附近的皮肉里,李明娟的手猛地頓住,燈光焰心倏地一竄,幾乎熄滅!
死寂。
燈苗終于穩住了極微弱的燃燒。被針扎的小小身體突然一陣劇烈的痙攣,細瘦的脖子猛地向前抻去,“嘔——”一股粘稠灰白夾著幾絲詭異的淡黃絮狀物的污穢物噴了出來,濺在炕席上,帶著一股刺鼻的酸腐惡臭,噴完,她整個人瞬間虛脫無力,軟軟地癱回濕冷的被褥間,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只留下一絲呼吸的縫隙,令人窒息的氣息似乎松動一線。
“水......”張秀珍喃喃著,端過剩下的小半碗溫水,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恐懼和微弱的希望。
李明娟接過碗,自己先含了一口溫熱的水潤了潤發燙干裂的喉嚨,俯下身去,一手極其輕柔地托起女兒冰冷汗濕的脖頸。
水,帶著母親的體溫,極其緩慢,試探性地觸碰到女兒緊咬的牙關。
溫熱的水漬像初春解凍的細流,終于滲進了干涸皸裂的大地縫隙,小雨微弱的吞咽著,一小口,一小口溫吞的水,帶著一絲甘甜,帶著灼燙喉管的真實感,艱難卻無比清晰的滑落下去。
李明娟就守在油燈旁,在小雨微弱的呼吸里挨到天蒙蒙亮,晨曦透過窗欞上凍得窗花,落下幾道柔和的光斑。
飯桌邊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剛出鍋,炕上的小雨動了動,眼睛沒睜開,無意識地咂了下嘴,李明娟連忙端著一小碗澄澈黃亮的粥水過去,小雨閉著眼,微微歪頭,竟小口小口地嘬了起來。
李明娟看著女兒吞咽的動作,懸了一夜的心終于有了著落。
“哥、嫂子。”李明娟從貼身口袋里摸出厚厚一卷錢,各種面值揉的發軟的票子用皮筋緊緊束著。
她把卷著的錢“啪”地拍在冰冷油膩的飯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兩月...妮兒在這兒的花銷和藥錢...飯費...”聲音嘶啞,帶著不容商量的硬氣。
張秀珍的眼睛立刻盯在那卷錢上,張了張嘴:“哎.....這......”
李明娟沒等她假意推拒的話出口,彎腰一把抓起炕沿邊上那個癟塌塌的舊旅行包:“文成那邊......鋪子里就他一個人...進貨...月底結賬...”她語速飛快,人已走向門口,目光在小雨安睡的臉龐上停留了半秒,她毫不猶豫地扎進那灰白冷光里,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