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拖進(jìn)蛇環(huán)玉棺，即將和如同朽木一樣干癟的雙頭天女的尸身合葬時，沈確腦子里想的是高福山來訪的那個下午。

他娘的，早知道那天就該歇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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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確接手家族產(chǎn)業(yè)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這會兒她只有二十二歲。

說是接手了，但真正由她操作的實際上只有分支中的末端鋪?zhàn)雍捅P口，白家本家的產(chǎn)業(yè)仍然是老白干兒在管控。

這點(diǎn)多少讓她有點(diǎn)不爽。不過也并不是沒道理的——做生意這方面，她確實是個愣頭青。好在老頭早年打下的基業(yè)也沒有全白費(fèi)，總歸有些主顧有出息活的長，再不濟(jì)一點(diǎn)，也留下子女了。

其中有一位，讓她印象頗深。

那個人叫高福山。很普通一人，丟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那種。要說憑什么本事讓沈確記住他，那估計就是太露怯了。

初見他時，此人正駝著背，兩手捧著一包保溫杯杯蓋大小的、黑布裹著的東西。看著高福山因體態(tài)過于……豐腴，只能側(cè)身吸著肚子扭進(jìn)來，沈確感覺后腦勺生出一層汗。

“那個，白。。啊不，沈老板，久仰久仰，鄙人。。高福山。”可算挪到沈確慣用的那張主事案旁，高福山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談吐中透著一種刻意的文雅，和他本人的氣質(zhì)有點(diǎn)割裂。他小心翼翼把那黑布寶貝放在案上，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長舒一口氣。

沈確看著眼前一幕，感覺太陽穴都在突突。但如今不是挑生意的時候，前陣子被老頭坑，去了趟雪山支鍋，差點(diǎn)死在里面，養(yǎng)傷歇業(yè)了幾個月。她自己一個人也無所謂了，總歸伙計是得吃飯的。想著，喊翠翠給他搬把凳子沏點(diǎn)茶。

終于坐下來了，高福山從內(nèi)襟掏出手帕蹭了把腦門上的汗。他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從哪說合適，支吾了一下，只能干笑兩聲：“呵呵。。那個，家父年輕時，蒙受過白爺?shù)亩骰荨！！彼@么一說，沈確就明白了，也有點(diǎn)困惑了——明白高福山此行一定是有點(diǎn)特殊訴求，困惑老頭子生意網(wǎng)涉獵怎么這么雜，這種空子也受過他“恩惠”？

有點(diǎn)意思，沈確示意他有什么事但說無妨。

高福山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欣喜。忙把那黑布里的東西從這種不妥的安置中解放出來，沈確也終于得以見其真貌：

那是一個玉杯。整塊玉掏膛而成，杯壁均勻薄如蛋殼，內(nèi)壁打磨如鏡。

吸人眼球的是其蛇頭造型。雙蛇自杯腹中部浮雕探出，呈對稱盤繞狀抵在杯口兩側(cè)，蛇頭昂立為杯耳。左蛇口銜玉雕靈芝，右蛇口含陰刻玉卵，雙目嵌綠松石，蛇鱗細(xì)若毫發(fā)。蛇體交錯處形成太極渦旋紋，渦心鑲嵌一粒赤鐵礦珠。杯身上還有幾種紋樣，沈確感到熟悉，但實在想不起來了。

這東西屬實稀罕，一從黑布下亮出，沈確的眼睛就挪不開了。見沈確確有興趣，高福山徐徐講它的來歷：他父親叫高鷂子，年輕時是跑地皮的。二十啷當(dāng)歲的時候跑到滇西，騰沖邊上，瘴氣林子密得瘆人。高鷂子從那回來時就揣著這個東西，那之后人人都說他著了魔。

這杯子如何來的？高鷂子沒提過，別人也不敢問，只有一次高福山實在好奇，跑去問他，他才嘿嘿一笑，好像等了很久一樣，一股腦地講起那段經(jīng)歷。

在滇西時，人餓成了柴，路倒隨處可見。他鉆進(jìn)一個溶洞避風(fēng)，腳下踢著個硬物。是個餓斃的老頭，蜷在破席上，懷里死死摟著個藍(lán)布包袱。

老頭早梆硬了。高鷂子掰開那枯柴般的手指，布包滑落，露出里面油紙裹著的東西。剝開油紙，是那個玉杯，他握在手里愣了半天，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金貴的東西。

洞外風(fēng)聲嗚咽，像鬼哭。高鷂子心里毛了一下，想扔。手卻攥緊了，冰涼直透骨縫。鬼使神差，他把干糧袋里僅剩的半塊硬窩頭，塞進(jìn)老頭僵硬的懷里，揣上玉杯走了。

自那以后，高鷂子就越發(fā)邪性。得了好東西，總要對著那玉杯供一陣。杯就擱在他炕頭那只掉了漆的破木匣子上，匣子權(quán)當(dāng)供桌。他擦它，用最細(xì)軟的布，一遍又一遍，直到那玉杯在昏黃的油燈下泛出幽冷的光。供點(diǎn)啥？有時候是剛摸出來還帶著土腥的銅錢，有時是半塊點(diǎn)心，更多時候，就一杯清水。

“。。上個月家父過世了。我不如他，不懂行，想著，這東西留在手里怕是要糟蹋了，想請您給瞧瞧。。我們心里也有點(diǎn)數(shù)。”終于說到了點(diǎn)子上，聽得快睡著的沈確心中吐槽：不就是惦記著親爹的遺產(chǎn)，說得這么玄乎。她扯扯嘴角盡量示以和善，戴上手套，讓翠翠上家伙。

吃水，放大鏡，手電筒映照。。高福山看著她研究這寶貝，自己也緊張地盯著她。

盯著她，看她逐漸眉頭緊鎖。

“沈老板？。。”

見她面露難色，高福山忍不住出聲，沈確沒理他，只是在他的注視下輕輕放下玉杯。

“怎么說？”

“高先生。。”沈確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很遺憾，這是明代蘇州坊仿古制品。”

寥寥幾語，讓氣氛降到了冰點(diǎn)。

“您。。您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值錢。”

沈確見其表情之精彩，搶在他開口前把玉杯推回去，“看這，綠松石鑲嵌孔洞過于規(guī)整了，并且，從商周到漢朝，獸首杯獸頭占杯高。。”

沒等她忽悠完，高福山就臉色難看地抓起玉杯，連聲說今天麻煩您了，我有事先走了，后續(xù)線上談報酬之類的話，也沒再給沈確開口的機(jī)會。

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談起這個人，是在幾個月后，沈確與解懷珠的一次通話。解懷珠是白老頭子合作伙伴家的孩子，年長了沈確幾歲，沒見過面，是沈確從小聽到大的“別人家的孩子”。正巧上次下那個奪命雪山斗的隊伍里也有她一個，倆個姑娘這才熟絡(luò)起來。

“所以，那玩意真是假的？”手機(jī)那頭傳來解懷珠清冽的聲音。

“不，我估摸著是個真寶貝。”沈確單手點(diǎn)了支煙，“一個空子，說兩句就信了。那個材質(zhì)和做工，不可能是偽制品。”

“但是。。”

“但是？”

沈確長嘆一聲，聲音里透著煩躁。“那東西有問題，我總覺得沾染太多會很棘手。而且高福山似乎也沒說實話。”

對面輕笑一聲，沒追問她的這種直覺從何而來。

“那你現(xiàn)在還愁什么？不是和你沒關(guān)系了？”

“本來是這樣。。”沈確斟酌了一下該怎么解釋，“但出了點(diǎn)差錯。”

“高福山死了。”

“那個雙蛇玉杯，現(xiàn)在就在我店里。”

沈確說著，抬眼去看主事案。那只玉杯此刻正放在正中央位置，蛇目閃爍著詭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