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裂月
2077年7月12日,我在市立醫院值大夜班。
凌晨三點的走廊像條被抽干了聲音的河。監護儀的滴答聲本該是規律的“嗒嗒”,此刻卻像有人拿指甲刮玻璃,刺耳得人太陽穴直跳。我抬頭,天花板上的LED燈在晃——不是電流不穩的閃爍,是整盞燈都在搖晃,像掛在天花板上的一串被風吹亂的燈泡。
“醫生……地震了?”
隔壁床68歲的張大爺攥住我的白大褂袖子。他的指甲幾乎掐進布料里,指節泛著青灰色,像塊凍硬的姜。老人的嗓門兒發顫,帶著濃重的川腔:“我剛才夢見娃他奶,她說地要裂,讓我往高處跑……”
我想安撫他,可話音卡在喉嚨里。整棟樓突然劇烈震動,頭頂的吊瓶架“哐當”砸下來。玻璃藥瓶碎了一地,有個碎片擦著我手背飛過去,火辣辣的疼。
張大爺的輸液管被扯斷,血順著他的手背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條蜿蜒的紅線——他卻像沒知覺似的,盯著窗外喊:“看!月亮!”
我抬頭。
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戶,月亮裂成了兩半。
不,不是裂。是像塊被掰碎的月餅,邊緣參差不齊,泛著詭異的青灰色。更詭異的是,裂縫里滲出黑霧,像濃墨滴進清水里,慢悠悠漫過天空。黑霧所過之處,路燈熄滅,廣告牌“轟”地砸下來,連走廊里的應急燈都開始閃爍。
“地震!”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走廊里炸開尖叫。
我拽起張大爺往樓梯間跑。他的輸液管還在淌血,滴在地上的血珠被黑霧一舔,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白大褂下擺被什么勾住,回頭一看,是個護士小妹蹲在地上撿藥瓶。她的馬尾辮散了,發繩上沾著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別管我!”她哭著喊,“先救病人!”
我沒應聲。彎腰扯斷白大褂,隨便一裹胳膊,拽著張大爺往下沖。樓梯間的感應燈隨著震動忽明忽暗,第三層的臺階凹進去一塊,我沒注意,踩空了。
“砰!”膝蓋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疼得我倒抽冷氣。爬起來時,手摸到一片黏膩——是血,混著灰塵,黏在臺階縫里,像塊凝固的巧克力。
出樓道口時,天已經全黑了。路燈全滅,只有遠處應急車的光柱晃來晃去,像探照燈掃過廢墟。我摸出手機,屏幕亮得刺眼,顯示有23個未接來電——都是晚晚打的。
她的消息最后一條停在19:57:“林醫生,中心廣場地面裂了!我拍了視頻,你快看!”定位跳出來,紅點在人民公園的湖邊,離我家只有兩公里。
“跟我來!”急診科的小劉從后面追上來,抱著個急救箱,額角滲著汗,“中心廣場那邊有人被砸了!”
小劉是剛畢業的實習生,總愛穿件印著卡通熊的白大褂。此刻他的頭發亂得像雞窩,護目鏡上沾著血。我們跑過解放路,路邊的廣告牌“轟”地砸下來,砸中一輛紅色出租車。玻璃渣濺到我臉上,我抹了把,看見后視鏡里的自己——眼睛紅得像兔子,頭發亂得能插秧,活像剛從垃圾堆里爬出來。
中心廣場的水泥地上裂開條縫,黑黢黢的,像大地張開的嘴。縫里冒出黑霧,我聞見股怪味,像燒糊的塑料混著爛橘子,嗆得人直咳嗽。小劉拽我胳膊:“那、那是什么?”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噴泉池里躺著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她的頭發黏在臉上,右手死死抓著胸口的項鏈,鏈子上掛著塊玉,是我去年送給晚晚的生日禮物。
“晚晚?”我喊她,聲音發顫。
她慢慢抬頭。
我差點認不出她。左半邊臉凹進去了,像是被什么鈍器砸的,血混著碎肉黏在臉上。她的眼睛是空的,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就那么空洞洞地盯著我,像兩個黑洞洞的窟窿。
小劉尖叫一聲,轉身就跑。我追上去拽他,卻被什么東西絆了個跟頭。低頭看,是塊碎磚,磚底下壓著只手,指甲蓋涂著粉色,和晚晚的美甲一模一樣——是她上周剛做的款式,說是“夏日櫻花粉”。
“林醫生……”小劉的聲音在抖,“那霧……碰到我了。”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塊黑漬,像滴沒擦干凈的墨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手臂上爬。他開始抓自己的臉,指甲摳進肉里,血珠滴在地上,很快被黑霧吸得干干凈凈。
“跑!”我拽著他往廣場外沖,可黑霧已經漫過來了,像活物似的,裹著我們的腳踝往上爬。我聽見小劉在哭:“我記不得我媽長什么樣了……剛才還像呢,現在……現在啥都沒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沒了。我蹲下來,看著他的身體慢慢僵硬,皮膚變成灰白色,像尊被曬干的雕塑。
黑霧裹住他的瞬間,我眼前閃過段畫面——小劉蹲在醫院樓梯間吃泡面,手機屏幕亮著,是他媽發來的視頻:“臭小子,又瘦了!冰箱里有你愛吃的醬牛肉,記得熱了再吃。”他笑著比了個鬼臉,背景里有只橘貓扒著他的肩膀,尾巴尖晃啊晃。
畫面消失了,黑霧退開一點。我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有點疼,像是有人拿針戳。
遠處傳來警笛聲,可我知道,他們來不及了。
我抱起小劉的尸體,往醫院跑。路過報刊亭時,瞥見墻上的電子屏——滾動新聞:“地裂災變原因不明,專家稱或與地下實驗室泄漏有關。”
實驗室?我想起上周新聞里說的“廢棄科研所”,晚晚說想去拍vlog,我沒讓。她當時撅著嘴說:“你呀,就是太保守,人家科研所早封了十年,能有什么危險?”
現在想來,那黑霧,說不定就是從那兒來的。
我跑得更快了。懷里的尸體越來越沉,小劉的臉貼在我胸口,血浸透了我的襯衫,黏糊糊的。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敲鼓似的,“咚咚咚”撞著肋骨。
“晚晚……”我喃喃著,“等我,我馬上就來找你。”
可我懷里抱著的,是小劉。
而我的晚晚,還在中心廣場等我。
——
中心廣場的噴泉池邊,晚晚的紅裙子被黑霧染成了深紫色。她的項鏈還在,玉墜上沾著血,卻依然泛著溫潤的光。我跪在她面前,顫抖著摸她的臉——左半邊凹進去的傷口里,黑霧正在往外冒,像條小蛇。
“晚晚?”我輕輕拍她的臉,“是我,林深。”
她的眼珠動了動,空洞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突然,她的嘴動了動,發出氣泡破裂的聲音:“林……深……”
我渾身一震。這是她車禍后第一次開口說話。災變前三個月,她為了救個闖紅燈的小孩被車撞飛,雖然撿回命,卻失去了大部分記憶,說話也不利索了。
“我在。”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得像塊冰,“我帶你回家,我們去看三亞的海,好不好?”
她的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卻被黑霧嗆得咳嗽。黑霧從她的傷口里涌出來,纏上我的手腕。我疼得倒抽冷氣,卻舍不得抽回手——這是十年來,她第一次主動碰我。
“林醫生!”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是阿昭,那個總在廣場彈吉他的流浪歌手。她的皮衣上沾著血,抱著把缺了根弦的吉他,頭發亂得像團草。
“你怎么在這兒?”我問。
阿昭沒回答,盯著晚晚的傷口:“這黑霧……我見過。”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三天前,我在地下通道彈琴,突然聽見有人喊‘地要裂’。等我跑出去,就看見這黑霧,還有……”她頓了頓,“還有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和這位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什么女人?”
“她舉著個試管,里面裝著和這黑霧一樣的東西。”阿昭的聲音發顫,“她說‘這是記憶的代價’,然后……然后她就不見了。”
我想起小劉臨終前的畫面——他媽的視頻里,那只橘貓。
“阿昭,你記不記得……”我剛開口,黑霧突然涌上來,裹住我的脖子。
“林醫生!”阿昭撲過來拽我,吉他的琴弦劃破她的手背。黑霧碰到她的血,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像燒紅的鐵掉進水里。
“快走!”她吼道,“這霧吃記憶!我剛才看見小劉了,他……他剛才抓著你的胳膊喊‘媽’,可他媽十年前就死了!”
我渾身一冷。小劉的媽媽確實十年前死于車禍,這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黑霧越裹越緊,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弱。恍惚間,我看見晚晚的嘴角動了動,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林深,跑……”
然后,我眼前一黑。
——
再睜眼時,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消毒水的氣味嗆得人直咳嗽,頭頂的LED燈不再搖晃,照得人眼睛發疼。
“醒了?”
是老周,醫院的老保安。他坐在床頭,手里捏著個保溫杯,杯身印著“先進工作者”。
“我睡了多久?”我問。
“三天。”老周嘆了口氣,“你懷里抱著小劉的尸體,我們在噴泉池邊找到你的。晚晚姑娘……”他頓了頓,“她不見了。”
我猛地坐起來,傷口扯得生疼。床頭的監護儀顯示我的心跳120次/分,血壓160/100。
“晚晚呢?”
老周指了指窗外。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中心廣場的方向,月亮不知何時圓了,泛著詭異的青灰色。黑霧從地縫里涌出來,像條黑色的河,漫過廣場,漫過醫院,漫向我的窗戶。
手機在床頭震動,屏幕亮起。是晚晚的消息,最后一條停在19:57,定位紅點在人民公園的湖邊。
“林醫生,中心廣場地面裂了!我拍了視頻,你快看!”
我點開視頻。畫面里,晚晚穿著紅裙子,站在裂開的月亮下。她的左半邊臉凹進去一塊,眼睛是空的,卻對著鏡頭笑:“林深,我找到那個月亮了。它裂了,可里面的光……”
視頻突然黑了。
黑霧漫過手機屏幕的瞬間,我聽見晚晚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林深,記住——
“記憶不是電池,是命。
“而命,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