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凌晨五點把小劉的尸體留在醫院的。
急救室的燈早滅了,白墻被黑霧染成青灰色,像塊泡發的舊報紙。我把他的工牌塞進自己口袋——上面有他的名字“劉明遠”和工號“0719”,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痕跡了。
出門時,我在樓梯間撞見個穿皮衣的女人。她抱著把吉他,琴箱上沾著血,頭發亂得像團草,卻用口紅在鏡子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陽花。
“醫生?”她叼著根煙,聲音啞得像砂紙,“你剛才抱出去的那小子,我認識。”
我摸向口袋里的工牌,金屬邊緣硌得手心發疼:“你是誰?”
“阿昭。”她彈了下吉他弦,發出刺耳的雜音,“三天前在解放路救過我——當時我從地縫里爬出來,渾身是血,是你給我包的紗布。”
我想起來了。那天急救車堵在隧道里,我用止血棉給她按住大腿上的傷口,她疼得直罵“操你媽的手輕點兒”,可血還是滲過了紗布,在地上洇出朵暗紅的花。
“你怎么在這兒?”我問。
她指了指天花板的裂縫,黑霧正順著縫隙往下淌,像根黑色的水管:“這樓要塌了。剛才我看見你抱著尸體往外跑,那小子……”她頓了頓,眼神突然發直,“他最后喊的是‘晚晚’吧?”
我后頸的汗毛豎起來了。
“你怎么知道?”
阿昭沒回答,低頭撥弄吉他。琴弦震顫的瞬間,我眼前閃過段畫面——她在地縫里爬,血滴在水泥地上,有個穿紅裙子的姑娘蹲下來拉她,說:“跟我走,我帶你找吃的。”那姑娘的臉被黑霧遮住了,但我知道,那是晚晚。
“你……”我喉嚨發緊,“你見過我妻子?”
阿昭突然笑了,煙灰掉在吉他上,燙出個焦黑的洞:“我見過很多人找老婆。有個老頭找老伴,抱著張結婚照在廢墟里哭;有個小男孩找媽媽,把她的頭繩戴在自己手腕上。結果呢?”她把吉他往地上一摔,“老頭的照片被黑霧吃了,小男孩的頭繩里爬滿了黑蟲子。”
我握緊口袋里的工牌,指節發白:“我妻子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她逼近我,眼尾的淚痣在陰影里忽明忽暗,“她也會有記憶消失的一天。等你找到她,可能她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到時候,你是捅她一刀,還是陪她一起忘?”
我愣住了。
黑霧突然涌進樓梯間,像團活的棉絮。阿昭的吉他“哐當”掉在地上,她尖叫著后退,后背撞在墻上。我看見她的手背浮現出黑漬,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胳膊上爬——和小劉的癥狀一模一樣。
“跑!”她抓起吉他砸向我,“往廣場跑!找穿白大褂的老頭,他知道怎么對付這鬼東西!”
我接住吉他的瞬間,黑霧裹住了阿昭的腿。她的慘叫聲突然變了調,像有人捏著嗓子學嬰兒哭。我看見她的瞳孔開始渙散,最后變成了空洞的黑——和小劉的眼睛一樣。
“阿昭!”我喊她,聲音發顫。
她突然笑了,笑聲混著黑霧的嘶鳴:“林醫生,記住了……記憶這玩意兒,保不住就別硬扛。”
話音未落,她的身體開始透明,像塊被風吹散的玻璃。最后消失前,她塞給我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寫著:“守憶堡,地下二層,找老周。”
我攥著紙條沖出醫院。
晨光透過黑霧照在地上,泛著詭異的紫紅色。街道上全是碎玻璃和變形的汽車,有個穿校服的小女孩蹲在路中央,抱著只缺了條腿的布熊。她的媽媽趴在不遠處,后腦勺的血把地面染成了暗紅,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包子。
小女孩抬頭看我,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叔叔,我媽媽說要給我買冰淇淋,她什么時候回來?”
我想蹲下來告訴她,她媽媽的記憶已經沒了,可能永遠回不來了。可話到嘴邊,我卻想起自己的口袋——那里裝著小劉的工牌,裝著阿昭的紙條,裝著晚晚的項鏈。
我的太陽穴又開始疼了。
我摸出手機,想看看日期,屏幕卻突然黑了。最后一行提示在黑暗里閃爍:“內存不足,請清理冗余記憶。”
我渾身一冷。
“冗余記憶”?手機什么時候成了記憶處理器?
我抬頭,看見遠處的廣告牌在晃。那是個舊商場的外墻屏,平時播著明星代言的洗發水廣告,現在卻顯示著一串血紅色的數字:“記憶清除進度:37%”。
37%。
我想起阿昭說的“守憶堡”,想起老周,想起紙條上的“地下二層”。
懷里的吉他突然震動起來,琴弦發出低沉的嗡鳴。我低頭,看見琴箱內側用口紅畫了朵太陽花,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別信他們說的‘拯救’,記憶沒了,人就死了。”
是阿昭的字跡。
我握緊吉他,往廣場方向跑。
路過報刊亭時,電子屏的新聞在滾動:“官方通報:地裂災變系‘記憶清除實驗’泄漏所致,建議市民盡快前往‘守憶堡’登記,接受記憶保護。”
“記憶保護”?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工牌,又摸了摸阿昭的紙條。
記憶這玩意兒,保不住就別硬扛?
可如果我連“保不住”的資格都沒有呢?
廣場的輪廓出現在前方時,我聽見了歌聲。
是阿昭的吉他聲,混著個女人的哼唱。那調子很舊,像首我小時候聽過的民謠,歌詞模糊,但我知道,那是“別害怕忘記,至少我們曾經記得”。
我加快腳步。
在廣場中央的噴泉池邊,我看見了那個穿紅裙子的姑娘。
她的頭發不再黏在臉上,左半邊臉的傷口正在愈合,手里攥著塊玉——是我送給晚晚的生日禮物。
她轉過臉,沖我笑:“林醫生,你終于來了。”
我愣在原地。
“你是……”
“我是蘇晚。”她說,“或者,你可以叫我‘記憶碎片’。”
黑霧從她背后涌過來,像條黑色的蛇。
我舉起吉他,琴弦在掌心勒出紅印。
“阿昭說,這里有答案。”我說,“告訴我,你們到底是誰?”
蘇晚的笑容沒變,眼神卻突然變得空洞——和小劉、阿昭的眼睛一樣。
“我們是……”她的聲音變了,像有無數人在同時說話,“被遺忘的人。”
黑霧裹住她的瞬間,我看見她的記憶碎片在眼前閃過:她和我牽著手在公園散步,她舉著B超單說“寶寶踢我了”,她在我懷里哭著說“地裂了,我好怕”。
然后,那些碎片開始消失,像被黑板擦抹掉的粉筆字。
“林深!”
熟悉的聲音穿透黑霧。
我轉身,看見老周站在報刊亭前。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手里舉著塊白板,上面用馬克筆寫著:“記憶吞噬者,速來地下二層!”
老周——那個在參考作品設定里“沉默寡言、句句帶刺”的導師,此刻正沖我招手。
黑霧漫過他的腳面,他卻像沒知覺似的,繼續寫:“你的記憶,只剩23%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工牌,又摸了摸阿昭的紙條。
然后,我跟著老周沖進了報刊亭的暗門。
門后是向下的樓梯,墻上貼著褪色的標語:“記憶是最珍貴的武器,別讓它成為你的墳墓。”
樓梯盡頭,有束光透進來。
那是守憶堡的地下二層,是阿昭說的“老周所在的地方”,也是我離真相最近的一步。
而在我身后,黑霧正順著樓梯往上爬,像條饑餓的蛇。
它要吃的,是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