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那年初秋,被一輛哐當作響的拖拉機拉到鎮里上初中。爹把我交給守門老頭,連頭不回的轉身就走,背影很快淹沒在塵土里。我拎著個化肥袋子,里面一條薄被、一條褥子、一只掉漆的搪瓷缸,缸底還沾著家里腌咸菜的鹽霜。
——一、報到
新教室在二樓最東頭。門口站著一個女人:齊耳短發,發梢硬得像棕刷,黑色方框眼鏡后面是一雙細長的眼,盯到我臉上,像一把直尺量過去,好害怕。她就是班主任,姓李,教語文。后來我才知道她三十出頭,可看第一眼,我覺得她像四十。
她說話快而短:“姓名?”
“王小丫。”
“寫一遍。”
我捏著粉筆,抖抖索索在黑板寫下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她點點頭,沒笑,也沒批評,只在名單上重重畫個勾,像把鋤頭鋤進土里。
——二、第一次早讀
六點半,晨霧貼在窗玻璃上。李老師推門進來,手里拿一摞書,啪地拍在講臺,聲音像摔碎了一塊磚。全班立刻安靜。她拿粉筆刷刷寫下“第一課《散步》”,筆鋒硬得像刀刻在水泥上。
我讀書慢,聲音像蚊子,嗡嗡嗡。她走下來,耳機似的挨個聽。到我身旁,她停住,拿下我的書,指著一個字:“讀。”我憋得滿臉通紅,讀不出。她沒發火,只把書倒扣在我桌上,低聲說:“下早讀留下來。”
我以為要挨罵,都準備好被說了。但等人都走了,她卻搬個凳子坐我旁邊,一個字一個字陪我讀。讀到“嫩芽”時,我讀成“嫩牙”,她咧嘴一笑,眼角彎出兩條淺紋,像風在水面劃出的細波。笑完又板起臉:“再讀五遍。”聲音不大,卻讓我心里一顫,好可怕,沒錯還是最初的她。
——三、宿舍熄燈后
宿舍是舊教室改的,三十個女生擠兩排鐵架床。夜里熄燈鈴一響,燈繩“嗒”地斷了光,哭聲、笑聲、翻身聲混在一起,我是想家的。
我第一次離家,躲在被窩里抽泣。忽然門吱呀開了,一束手電筒的光像一條白棍子伸進來,照到天花板又折回去。李老師輕手輕腳進來,把哭的同學一一拍背,聲音低低的:“想家了?明兒給家里打電話。”
到我床邊,我沒哭出聲,只咬著被角。她站了一會兒,手伸進來,在我額頭摸了摸,掌心粗糙,帶著粉筆灰。那粗糙的觸感像一塊溫熱的石頭,壓住了我翻滾的心,好溫暖。
——四、第一次月考
月考數學我考了37分,卷子上紅筆圈得像潑了血,好可怕。放學后,我被叫到辦公室。李老師正改作業,紅筆在指尖轉。她翻到我的卷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把卷子倒扣在桌上。
“怕不怕我罵?”
我點頭。
“怕就哭,哭完再學。”
我沒哭,只是攥緊衣角。她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空白草稿紙,把錯題一道一道抄給我,邊抄邊說:“這一步要先把括號打開,就像先解開扣子再脫衣服。”我噗嗤笑出聲,她又板住臉:“笑?下次再錯,草稿紙就變成檢討書。”
那天講到天黑,辦公室燈管嗡嗡響,飛蟲撞在上面噼啪作響。她送我回宿舍,手里拿一截干電池,給我手電筒:“回去照路,別摔。”電池冰涼,卻一路暖到心里。
——五、運動會
十月運動會,我跑八百米,跑到第二圈就岔氣,蹲在地上干嘔。李老師從看臺沖下來,一把把我提起來,大聲吼:“別停!走完也算!”我咬牙走,她陪在旁邊跑,鞋跟踏在煤渣跑道上噔噔響。
沖過終點,我癱在地上。她蹲下來,拿濕毛巾蓋我額頭,嘴里卻硬:“差十秒及格,明天加練!”晚上,她提一壺紅糖姜水到宿舍,給每人倒一杯,輪到我時,她多舀了一勺:“補血。”姜味嗆鼻,紅糖卻甜得直入喉嚨。
——六、家長會
冬天,教室窗上結著冰花。開家長會,爹沒來,說農忙。我坐在教室最后,看別的家長坐得滿滿當當,心里像塞進一塊生鐵。
李老師進來,目光掃一圈,徑直走向我,搬個凳子坐我旁邊,對我爹的空位說:“王小丫這學期語文進步十五分,數學從37到69,字也工整了。”聲音不高,卻讓整個教室都聽見。我低著頭,眼淚砸在布鞋上,留下深一個淺一個的圓點。
會后,她把我帶到辦公室,從抽屜里摸出一雙毛線手套,棗紅色,指頭尖各釘一顆小黑扣。“我織大了,你試試。”手套暖烘烘,線頭藏得整整齊齊。我戴上,手指彎不過來,她笑:“過兩年就合適。”
——七、畢業照
六月,校園里的合歡樹開粉絨絨的花。拍畢業照那天,李老師換上淡藍色襯衫,頭發別在耳后,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我站在最后一排,她走過來,把我額前的碎發抿到耳后,動作輕得像撣去一粒塵。相機咔噠一聲,定格了。
照片洗出來,我笑得露出兩顆虎牙,她站在我左前方,背影挺直,像一株不彎腰的蘆葦。我把照片夾進日記本,旁邊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李老師其實一點也不兇。
——八、后來
多年后,我在城里超市排隊,忽然聽見有人喊“王小丫”。回頭,李老師站在收銀臺邊,頭發已見花白,眼鏡卻還是黑色方框。她手里提著一袋青菜,認出我,第一句話仍是:“字還寫那么丑嗎?”
我笑,她也笑。眼角的細紋還在,只是更深了。我請她喝奶茶,她捧著杯子,小心地吹,像當年吹我額頭上的汗。
白描幾句,留給后來人:
她站在講臺,黑板反光,像一片薄鐵;
她俯身改作業,發梢掃過紙頁,沙沙作響;
她拍我后背,掌心粗糙,卻比陽光還暖;
她罵人時,聲音像刀子,卻從不割傷皮肉;
她笑起來,眼角彎成一條橋,讓怕她的孩子都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