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育嬰早教機(jī)構(gòu)里見到她的。
那天,我原本是去采訪一位育兒專家,聊母嬰行業(yè)中女性勞動者的隱形價值。對方臨時有事,讓她先招待我。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淺紫色工服,端著一杯溫水走進(jìn)來時,對我笑了笑:“林老師,你好,我叫陳雪芝。大家都叫我‘雪嫂’?!?/p>
她今年四十五歲,曾在安徽一所小學(xué)教語文十五年,后來隨丈夫來上海打工,孩子留在老家給父母帶。十年前轉(zhuǎn)行做月嫂,如今是這家機(jī)構(gòu)里最資深的“老師傅”。
“我看過你寫的《她寫》,挺有感觸的?!彼χf,“雖然我不上網(wǎng)寫文章,但我也經(jīng)常跟別的阿姨講故事,算不算‘口述文學(xué)’?”
她開朗、風(fēng)趣,話語中帶著自我調(diào)侃的底氣,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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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找了一個空閑的哺乳室,坐下來聊。
“我年輕的時候也做夢,想考大學(xué),寫散文,去遠(yuǎn)方。后來我媽說‘你是女孩子,不用想那么遠(yuǎn)’,我就真的沒去想了?!?/p>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怨恨,也沒有委屈,就像說一場錯過的電影。
“后來我當(dāng)了老師,寫板書寫得最好,家長都喜歡我??晒べY太低,孩子又花錢,我老公說‘你干嘛不辭職跟我一塊來上?!!?/p>
“我就辭了。”
她講得很平靜,我卻替她心酸。
“到上海我做過飯店服務(wù)員、家政、后來做月嫂。最開始覺得丟人,后來有一次我照顧一個早產(chǎn)兒,孩子媽媽哭著對我說‘謝謝你救了我孩子’,我就明白了:干什么不重要,有人需要你最重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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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你會想回學(xué)校教書嗎?”
她笑:“我教的都是五歲以內(nèi)的‘小書’,也挺好。”
“而且啊,我現(xiàn)在工作比以前還體面——不僅包吃住,收入也不錯,有時候還比我老公掙得多?!?/p>
“唯一難的是——沒人再叫我‘陳老師’?!?/p>
我看著她,她的眼神有一點(diǎn)點(diǎn)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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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講到和丈夫的關(guān)系:“以前他是主心骨,什么都聽他的。可我慢慢有了自己的主張,也有錢了,他反倒看我不順眼了?!?/p>
“我回老家過年穿了一件紅呢大衣,我媽說我太招搖,他就在飯桌上說‘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還穿得像個城里人’?!?/p>
“我沒吭聲。吃完飯,我把那件大衣送給我妹妹了。”
她頓了頓,說:“有時候不是他們不愛你,是他們沒辦法接受你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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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問她:“你有沒有一刻特別想逃?”
她笑了一下,“沒有特別想逃。因?yàn)槲仪宄艺驹谀睦??!?/p>
“我不需要一段感情來證明我是誰,也不需要別人認(rèn)同我是不是‘體面人’?!?/p>
“我只是想讓我自己——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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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在我的腦子里炸開。
她是我見過最清醒的“底層女性”。
她沒有抱怨社會,也沒有靠別人“拯救”;她沒有大聲說苦,但她知道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選的。
她沒有“被困”,而是清醒地“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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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她去接另一個客戶的寶寶,那是一戶新中產(chǎn)家庭。女主人對她很有禮貌,但也有那種不經(jīng)意間的“俯視”:語氣溫柔,但總帶著一絲命令感。
“雪嫂,今晚孩子哭鬧多一點(diǎn),麻煩你注意一下哈?!?/p>
她一邊點(diǎn)頭一邊微笑:“沒事的,我會抱著哄的。”
轉(zhuǎn)身離開時,我問她:“你習(xí)慣嗎?”
她說:“一開始不習(xí)慣,現(xiàn)在啊,我就當(dāng)自己在演電視劇。主角永遠(yuǎn)是客戶,我演好配角就行?!?/p>
我看著她瘦削但挺直的背影,心中涌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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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晚上,我回家打開文檔,標(biāo)題寫下:
《她沒有逃走,她只是學(xué)會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正文第一句我寫:
她不是沒有能力離開那個逼仄的生活圈,她只是想,留下也能開出花。
我繼續(xù)寫:
她是“無聲的大多數(shù)”,是城市夾縫里的支撐者,是別人眼中的“服務(wù)員”,但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在“服務(w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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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的照片放在屏幕角落。
她穿著洗舊的工服,站在嬰兒床前,抱著一個小寶寶,臉上帶著那種“知道這世界不好,也愿意溫柔一點(diǎn)點(diǎn)對待它”的表情。
那一刻,我覺得她比任何“成功女性”都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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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金句:
“不是他們不愛你,是他們沒辦法接受你變了。”
“我不需要一段感情來證明我是誰,也不需要別人認(rèn)同我是不是‘體面人’?!?/p>
“她不是沒有能力離開那個逼仄的生活圈,她只是想,留下也能開出花?!?/p>
“她在‘服務(wù)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