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姒音墜入黏膩的噩夢。
韓府，刀刃刺破心口時，她疼得蜷起身子，冷汗瞬間浸透了小襖。那一刀偏了些，沒正中要害，卻足夠讓力氣從傷口汩汩淌走。她閉著眼，牙關咬得發酸，意識像被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往下墜。
“再補一刀”官吏的聲音裹著寒意砸下來。“一條賤命，趕緊咽氣吧”
她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聽見布料撕裂的輕響，緊接著是阿離短促的驚呼。有什么溫熱的東西猛地壓在她身上，帶著妹妹獨有的、剛摘過忍冬花的淡淡香氣。
“噗嗤——”
刀鋒入肉的悶響，近得像扎在她自己心上。
韓姒音猛地想睜眼，卻被一只溫熱的小手按住眼皮。阿離的掌心沾著黏膩的血，隔著薄薄的眼皮，她能感覺到那顫抖的力道。
“別睜……”
妹妹的聲音氣若游絲，熱氣拂在她耳后，帶著血沫的腥甜
“別讓他們……發現……”
脖頸處忽然一熱，是阿離的血順著她的衣領往下淌，燙得像火。
韓姒音死死咬住下唇，嘗到自己口腔里的血腥味，才沒讓哭出聲來。
阿離的另一只手從腰間拽下一串銀鈴輕輕塞進韓姒音垂下的手心里
那只按在她眼皮上的手，力氣一點點抽走，最后垂落在她頸邊，指尖還碰著她的耳垂。
“阿音！……阿離！……”
爹娘被按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這幕，喉嚨里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刀起刀落，爹娘也倒在血泊里，血在青磚上漫開，將她和阿離的衣角染得猩紅。
官吏縱火離去，火舌舔舐梁柱，火星濺在她臉上。
韓姒音望著漫天火光，喉嚨里的哭聲被死死咽住，只有淚水不受控地決堤，順著眼角、順著被血糊住的臉頰，往下淌，混著血，分不清哪滴是淚，哪滴是血。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的三具尸體已經冷了，她的拳頭卻只能攥的越發用力
……
猛然驚醒時，冷汗已濕透中衣。她喘著粗氣捂住心口，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刀刃劃過的鈍痛。
她跌跌撞撞撲到桌前，抓起水壺往嘴里灌，涼水嗆得她胸腔發疼，卻澆不滅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咳！咳咳！”
“阿音！慢點喝！”
韓伯年推門進來時，正看見她把什么東西死死攥在手心，指節泛白。他奪下水壺，才發現那是串小小的銀鈴，鈴身上刻著的忍冬花，被摩挲得發亮。
韓姒音沒說話，只是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晨光從窗欞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能看見她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像沾了晨露的蛛網，輕輕一顫，就滾落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又夢到……當年了？”韓伯年嘆了口氣，聲音放得極輕。
她還是沒說話，只是把銀鈴往掌心又攥緊了些。那冰涼的金屬硌著肉，卻奇異地讓她稍微穩了穩神。耳后似乎還殘留著阿離最后那句話的余溫，帶著血的腥氣，一遍遍在腦海里盤旋——
“出去后……替我們……報仇……”
韓姒音用力閉了閉眼，將又要涌出來的淚憋回去。再睜開時，眼底的濕意褪去些，只剩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面。
她松開攥得發白的手指，銀鈴在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紅痕。韓伯年正轉身要去灶房給她熱些粥，卻聽見身后傳來她啞得像砂紙磨過的聲音：
“我要翻案”
韓伯年腳步一頓，回頭時，見她垂著眼，目光落在那串銀鈴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鈴身的忍冬花紋。
“阿音，這件事不急，你才十七，當年的事你哥會替你報……”韓伯年忽然想起什么，猛的頓住
“你說什么？”
韓姒音通紅的眼睛直愣愣的盯著他
“你不是曾說，我哥他在外也沒逃過這一劫嗎？”
“我哥還活著？！”韓姒音眼中閃出一抹希冀的光，抓住他的胳膊
“他在哪？告訴我，他在哪！”
韓伯年臉上的溫和倏地淡了些，見瞞不住，他避開她的目光，走到窗邊望著院角的老槐樹，聲音低了幾分：“不行，你不能去找他”
“為什么？”
“你去了就等于找死！”韓伯年語氣很急
“什么事我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件事不行！”
“我……”
“對不起”韓伯年轉過身，臉上帶著幾分不自然的局促，“是我失態了”
“阿音，這條路比你想象的難走，你不能說去探探路就回來，一旦被發現結果不會好的”
他說著，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卻被韓姒音不動聲色地避開。她重新將銀鈴攥緊，指腹抵著鈴身的凹痕
她低下頭起身離開，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哭，只會攥緊拳頭的孩子了”
韓伯年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粥快涼了，我去熱一熱。”
……
灶房傳來柴火噼啪的聲響，韓姒音坐在桌邊，指尖的銀鈴偶爾碰撞，發出細碎的叮當聲。那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下下敲在她心上——這趟渾水，她必須淌……
就像阿離臨終那句沒說完的“報仇”，像根刺，扎在她心頭多年，終于在蘇文案的蛛絲馬跡里，開始隱隱作痛。
……
窗下的蟬鳴聒噪得緊，韓承靳正翻著本《百蟲譜》，指尖捻著書頁的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蔣小憶趴在案邊，兩條小短腿晃悠著夠不著地，手里的墨錠在硯臺上磨得慢吞吞，墨香混著他鼻尖的汗味飄過來。
“公子，這書里的螢火蟲真會發光嗎？”他忽然抬頭，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葡萄，“前兒我跟東街的虎子打賭，說螢火蟲尾巴上的光是甜的，他偏說我胡扯。”
韓承靳合上書，目光落在他沾了墨漬的小手上：“你若真敢去嘗，明兒怕是要腫著嘴來研墨了。”他伸手替他把歪了的發髻扶正，“磨好了就去給院角的石榴樹澆點水，昨兒看它葉子都蔫了。”
蔣小憶“哎”了一聲，捧著硯臺剛要跑，又被韓承靳叫住。
“小憶。”
“嗯？”他轉過身，懷里的硯臺晃了晃，差點灑出墨汁。
韓承靳指尖在書頁上輕輕一頓，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幫我打聽一個人。”
“誰啊？”蔣小憶眨巴著眼睛，把硯臺往案上一放，拍著胸脯，“只要是南城里的，沒有我問不出來的！前兒我還知道了西街李掌柜家的貓生了三只崽呢！”
“刑部尚書次子，沈宴。”韓承靳看著他蹦蹦跳跳要往外跑的背影，補充道
“別驚動旁人，悄悄問就行。不單是他的底細，最近半月里，他接觸過哪些人，見過什么客，哪怕是在茶樓里跟誰鄰桌喝過茶，也一并打聽清楚。”
“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
韓承靳看著他一臉篤定的模樣，眼底漾開點淺淡的笑意，指尖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別貪玩誤了事，也別讓人家看出你的來意。”
“知道啦！”蔣小憶應著，像只小雀兒似的躥出月亮門，跑過回廊時還差點撞到廊柱，手忙腳亂扶住了才站穩，回頭沖韓承靳做了個“放心”的鬼臉，轉眼就沒了蹤影。
……
廊下的風卷著槐花香飄進來，韓承靳重新垂下眼簾
他腦海里有個模糊的影子——前天在城西渡口，曾瞥見個穿深藍布棉袍的女子背影。那背影瞧著竟像極了幼時的……他指尖頓在書頁上，墨漬順著紙紋洇開個小團。
不該是她。韓承靳輕輕吁了口氣，將那點恍惚壓下去，或許只是巧合。
他抬手合上《百蟲譜》，封面上的蟬紋在光線下泛著暗啞的光，倒像是誰藏在暗處的眼睛，正靜靜盯著這京城的風風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