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姒音身著一身藏藍(lán)布衣站在藥鋪后院的竹架前,正將曬得半干的薄荷攏進(jìn)竹篩。這幾日沒有案件,倒是比以往清凈的多,也不用刻意抹一些暗沉的灰黃膏子,襯得那張臉越發(fā)楚楚,透著幾分勾人的艷
初夏的日頭不算烈,卻也曬得她額角沁出薄汗,她抬手用袖角擦了擦,指尖沾著的薄荷落在袖口,留下細(xì)碎的綠痕。
“這薄荷得翻一翻了。”韓伯年從內(nèi)屋出來,手里抱著個陶罐,“一會歇息歇息吧,忙了半天了”
韓姒音應(yīng)了聲,拿起木耙子翻動竹篩里的薄荷。葉片相撞發(fā)出沙沙聲,混著遠(yuǎn)處街市的吆喝,倒比軍營的肅殺氣讓人安心。
……
沈府正廳里,青瓷碗里的雨前龍井正泛著熱氣。
沈秉禎放下茶蓋,看向沈弛崢:“蘇府的案子,聽說是個女仵作幫了大忙?”
沈老夫人捏著帕子擦了擦嘴角,插話道:“就是阿宴留在營里的那個韓姑娘?”
沈弛崢端起茶碗抿了口,語氣平靜:“她的驗尸手法確實獨(dú)到。若不是她,我們說不定還止步不前”
“哦?”沈秉禎挑眉,“能讓你這般說,可見有真本事。”他轉(zhuǎn)向剛進(jìn)門的沈宴,“你倒是會尋人,怎么想起把個女仵作留在身邊?”
沈宴剛從演武場回來,解開領(lǐng)口的帶子透氣,聞言笑道:“當(dāng)初賑災(zāi)銀案就是她破的,留著她,查案省勁。”
沈老夫人聽得新奇:“既是有能耐的姑娘,我上次就說該請進(jìn)府里來坐坐。總在外面打交道,顯得我們不懂禮數(shù)。”
沈宴擺擺手:“她性子倔得很,前幾日送她套新驗尸工具,硬給我退回來了,說舊的用著順手。怕是請不動。”
沈弛崢放下茶碗:“我讓人去遞個帖子吧,就說府里缺些金瘡藥,請她親自來配。”他看向沈宴,“你上次說她懂草藥,正好讓她看看府里的藥圃,也算是個由頭。”
沈秉禎點(diǎn)頭:“也好。不管怎么說,是幫了我們的忙,該見見。”
沈宴沒反對,指尖無意識敲著桌面。他想起韓姒音驗尸時那雙冷靜的眼睛,倒好奇她在藥圃里擺弄草藥時,會不會少些鋒芒
就像此刻窗外的陽光,雖烈,落在花葉上卻軟了幾分。
……
藥鋪后院里,韓姒音正將曬干的草藥收進(jìn)布袋。韓伯年拿著張?zhí)幼哌M(jìn)來:“沈府派人送來的,請你去府里配金瘡藥。”
她捏了捏布袋里的草藥,接過帖子,輕聲道:“知道了,明日去。”
……
曬完草藥后,韓姒音和韓伯年說了一聲就出門買布去了,午后的光晃的眼暈。剛走出布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撞了過來。
“讓讓!”一個穿鵝黃便服的少女擦著她的肩頭跑過,她回頭時,韓姒音看清了少女的臉——眉眼彎彎,臉頰因奔跑泛著紅暈,像顆熟透的桃子,可愛的很
“抓住三公主!”侍衛(wèi)的呵斥聲緊隨而至。
韓姒音眼角余光瞥見街角的茶坊,沈宴正站在門口與人說話。目光忽然掃向這邊,她想起今日未喬裝,心忽然一緊,拽住那少女的手腕就往旁邊的窄巷鉆:“跟我來!”
兩人七拐八繞,躲進(jìn)了池鳶閣二樓的雅間。關(guān)上門的剎那,韓姒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抖
“多謝妹妹。”少女撫著胸口喘氣,抬頭打量她,忽然眼睛一亮,“妹妹你長得真好看!比我宮里的表姐們還好看!”
韓姒音頓了頓臉頰微熱,偏過頭
“公主謬贊,你也很可愛。”
“我叫崔青棠,還不知道妹妹叫什么?”
韓姒音沉默一瞬,終是開口“韓微眠”
崔青棠甜甜的笑“好名字!那我就叫你微眠啦!”
“公主開心便好”
“不必叫我公主呀,叫我青棠。”
街市吵吵嚷嚷的聲音隨著兩人的閑聊逐漸遠(yuǎn)去,變得安靜下來
“你也在躲人嗎?”崔青棠挨著她坐下,好奇地問,“我看你跑的時候,總往街角瞧,莫不是怕家里人尋來?”
“只是不想被個熟人撞見。”
“熟人?”崔青棠眨眨眼,湊近了些,“是位公子?我宮里的伴讀說,女兒家見了心上人,都會這樣躲躲閃閃的。”
韓姒音被她逗笑,剛要否認(rèn),卻見崔青棠拿起案上的蜜餞,先遞了一顆給她,自己才捏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松鼠。這模樣讓韓姒音心頭一動——阿離也總這樣,有好東西從不獨(dú)吞,哪怕是顆糖,也要掰一半塞給她。
清風(fēng)順著窗戶拂過兩人的臉龐,陽光在二人身上鍍了一層金,暖洋洋的
“唉,當(dāng)公主一點(diǎn)也不好玩”崔青棠忽然嘆了口氣
“其實我母妃總訓(xùn)我,說我連女紅都繡不好……,整日逼我學(xué)那些規(guī)矩,我實在悶得慌。我和你說……”
她拉著韓姒音的手,嘰嘰喳喳地說宮里的趣事——如何偷藏點(diǎn)心,如何跟太監(jiān)斗智斗勇,說到被母妃罰抄書,會皺著鼻子做個鬼臉,卻沒半分怨懟……
她看著眼前這個靈動的少女,阿離若是活著,大約也這般鮮活吧。
她輕聲道“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你說得對!”她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看到墻角里堆放的樂器
“微眠,你會樂器嗎?我?guī)Я诵伦V子,正愁沒人合奏。”
韓姒音看著那琵琶指尖微癢,她點(diǎn)點(diǎn)頭:“會一點(diǎn)琵琶。”
崔青棠彈得投入,偶爾會跟著旋律輕輕晃頭,發(fā)絲滑落肩頭也不在意;韓姒音撥著琵琶,目光落在她晃動的發(fā)梢上,記憶一下子涌上心頭,幼時娘也是這樣年輕漂亮,總纏著她來教我琵琶,眼眶忽的有些發(fā)潮,琴聲不由得多了幾分哀傷…
……
悠揚(yáng)的琴聲環(huán)繞著池鳶閣,余音裊裊,沈宴剛從茶館出來與故友一路暢談,路過樓門時頓了頓
趙寅峰側(cè)耳聽了聽,折扇輕叩掌心,笑道:
“古箏是雀躍的,這琵琶卻帶了點(diǎn)沉郁,合在一處,倒有幾分意思。”
沈宴不懂樂理,可那琵琶聲像條無形的絲,纏得他心頭發(fā)澀。不是尖銳刺耳,而是如潮水下的石子,悶聲碾著心
他回過神,啞聲開口“走了”
……
一曲終了,崔青棠拍手笑道:“微眠,你彈得真好!比宮里的樂師還有味道!”
韓姒音放下琵琶,指尖還殘留著弦的余溫:“你彈得也很好。”
崔青棠望著她眼角的淚痕,擔(dān)憂地問“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嗎?”
韓姒音搖搖頭,擦掉眼角的濕意,笑了笑:“沒什么,只是很久沒這樣高興過了。”
是啊,很久了。久到她不知道怎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忘記被人這樣坦蕩地牽著,忘記有個人嘰嘰喳喳陪在身邊的暖意。
……
侍衛(wèi)尋來的消息傳到雅間時,崔青棠塞給她一個香囊:“這是我繡的,針腳糙得很,別嫌棄。以后我給你傳書可好,如若能跑出來,我們還要一起彈琴!”
韓姒音看著她明媚的笑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
窗外夕陽斜照,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暖意。她想,或許偶爾卸下防備,也不是壞事
走出池鳶閣時,晚風(fēng)帶著花香拂過臉頰。
她抬頭望向天邊的晚霞,忽然覺得,有些溫暖,或許從未真正離開過。
……
馬車碾過宮道的青石板,顛簸里混著遠(yuǎn)處宮人的唱喏。崔青棠忽然直起身,從荷包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蜜餞,塞進(jìn)蓮心手里:“這個給你,剛才在池鳶閣嘗的,比御膳房的甜些。”
蓮心驚了驚:“公主……”
“拿著嘛。”她晃了晃腿,眼睛亮晶晶的,“我今天認(rèn)識個妹妹,她可厲害了,會驗尸還會彈琵琶,長得也好看……”
一路絮絮叨叨說著韓姒音的樣子,說她擦汗時袖口沾的薄荷綠痕,說她彈琵琶時垂著眼的溫柔,蓮心聽著,只當(dāng)是公主遇著了新鮮人,沒留意她說到最后,聲音低了些:
“她好像……被過去攥住了,連笑里都摻著疼。”
崔青棠望著車窗外倒退的街景,手指反復(fù)摩挲腰間自己繡的與她姊妹款的香囊,她忽然掀開車簾,朝街邊望,像想再抓一縷那抹暗藍(lán)身影。“你說,她要是能常笑就好了。”
蓮心剛要應(yīng)聲,卻見公主低頭輕聲嘆息,鬢邊碎發(fā)跟著晃,“我宮里的糖,該給她帶些的……”暮色漫進(jìn)車窗,把她輕聲的懊惱,襯得愈發(fā)細(xì)軟。
……
進(jìn)了寢殿,淑妃正就著燭火看藥方,見她進(jìn)來便擱了筆:“臉怎么曬得這樣紅?”
她湊過去黏在淑妃膝頭,指尖捻著香囊上的流蘇:“母妃,我今天從朋友那里認(rèn)識種薄荷,曬干了泡水可解暑,讓小廚房給您備些?”說著便要往外跑,卻被淑妃拉住
“急什么。”淑妃捏了捏她發(fā)燙的臉頰,“先說說,今天在外面瘋玩,又闖了什么禍?”
崔青棠忙搖頭,蜷在淑妃膝頭數(shù)窗欞:“沒闖禍,就……聽了段好曲子。”指尖無意識摳著香囊邊角,忽然抬頭,“母妃,您說人要是總想著以前的事,會不會笑起來都不自在?”
淑妃頓了頓,撫著她發(fā)頂?shù)氖致诵骸吧岛⒆樱l心里沒點(diǎn)過不去的坎。”
她沒再問,只把臉埋進(jìn)淑妃衣襟,聞著熟悉的熏香,忽然很想把韓姒音拉進(jìn)宮來——這里的熏香這樣暖,或許能烘軟她心中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