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的風帶著露氣,韓姒音立在沈府朱漆門前時,腰間銀鈴被吹得輕顫,輕輕晃出細碎的鈴響聲,她仰頭望“尚書府”匾額。
門房引著穿回廊,青石板縫里鉆出幾叢青苔。薄荷葉片上的晨露滾落在紫蘇紫絨絨的葉背上,倒比她藥鋪后院那片野長的多出幾分矜貴。
她目光在玉盆里的忍冬上頓了頓:這變種的金邊花瓣被養得豐潤,哪像她籬笆邊那株,藤蔓纏著枯枝也要往上爬。
“韓姑娘這邊請?!?/p>
正廳里茶香漫溢,沈老夫人扶著茶盞笑,眼角皺紋里盛著暖意:“果然是精神的,比畫上人多了層活氣?!?/p>
韓姒音斂衽行禮,聲線壓得比尋常低些,像怕驚散了茶香:“民女韓微眠,見過老夫人,沈大人?!?/p>
沈秉禎示意她坐,目光掠過藥箱銅鎖:“姑娘不僅識得尸骨,配藥也是行家?”
“不過是跟著師父學過幾年?!彼讣獯钤谙溲?,“沈將軍軍中的金瘡藥,得用三年陳的當歸配帶露的忍冬藤,藥性才勻?!?/p>
“忍冬藤也能入藥?”沈老夫人訝異,“老身只當它開得熱鬧?!?/p>
“回老夫人,忍冬藤碾碎了混藥膏里,能護著傷口不爛?!痹捯袈鋾r,沈宴掀簾進來,玄色衣擺沾著草屑,鼻尖還帶著藥圃的清苦氣,像是剛蹲在地里看過半晌花草。
“說什么好方子呢?”他眼尾掃過韓姒音,見她換了一身藏藍布袍,領口繡著忍冬花紋,布面卻漿洗得挺括,倒比在軍營里那身磨的不成樣子的青布袍多了幾分沉靜
“韓姑娘正說你移栽的忍冬呢?!鄙蚶戏蛉酥复斑吇ㄅ瑁白屗魄疲遣皇悄墚斔??!?/p>
韓姒音走過去,指尖輕輕碰了碰葉片,金邊在晨光里晃眼:“這株是觀賞的,藥性薄。府外籬笆邊那些野生的,藤子老,才管用?!?/p>
沈宴湊過來,伸手摘了片葉子:“那我把野生的移幾株進來?”
“將軍怕是移不活?!表n姒音轉身時銀鈴叮當地響,“野藤離了舊土就蔫,得帶著籬笆邊的陳泥才成,就像……您穿慣了軍營的短打,忽然換上錦袍,怕也渾身不得勁?!?/p>
沈老夫人聽得樂了,目光落在她半舊的藏藍布裙上,溫聲道:“我看這顏色襯你,不過磨的屬實有些舊了,老身庫房里有幾匹同色新貢緞,正適合姑娘,一會兒讓下人送藥鋪去,就當是為這兩次案件做的謝禮”
韓姒音剛想推脫,可老夫人已經遣人拿了去,只好行禮“謝老夫人”
沈弛崢慢悠悠添茶:“府里藥圃缺個懂行的照管,韓姑娘若得空,常來看看?月錢按市價給?!?/p>
韓姒音指尖微蜷,垂眸看著裙擺上的褶皺,輕聲道:“沈公子美意心領,只是尸骨等不了人,民女得跟著師父的腳程走,怕是無福消受這安穩差事”
沈老夫人點點頭:“也是,那常來府里坐坐,也讓老身常聽聽這些草木趣事?!?/p>
……
席間點心上撒著芝麻,韓姒音小口咬著,聽沈家父子說些官場瑣碎。沈宴講起某次被馬甩進草垛,她竟忍不住抬了眼,倒不是因為關心
“怎么?韓姑娘也騎過馬?”沈宴捕捉到她這一眼,故意逗她。
“不曾?!彼皖^抿茶,茶水微燙,“只是見過墜馬的尸骨,斷骨角度與尋常摔傷不同?!?/p>
沈宴忽的靜了一瞬,沈老夫人笑著打圓場:“這孩子,三句話不離本行?!?/p>
韓姒音沒接話,望著窗外忍冬。陽光淌過金邊花瓣,亮得有些刺眼
……
離開了沈府,韓姒音的鞋尖剛踏上街面的青石板,身后便傳來沈宴的聲音,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像春日里拂過藥圃的風:“韓姑娘留步?!?/p>
她轉身時,見他手里托著個錦盒,湖藍色的緞面在日頭下泛著柔光。
“將軍還有吩咐?”她垂手立著,仵作箱的銅鎖在掌心硌出淺淺的印子
沈宴幾步走近,錦盒被他托得平穩,盒蓋邊緣嵌著圈細銀,看著比她箱子上的銅鎖精致百倍。他眼尾彎著笑:“我看見你方才瞧那忍冬瞧得仔細,府里庫房有對銀簪,簪頭是忍冬花樣,你收著吧?!?/p>
“謝將軍,只是我這這身份,戴不得這樣貴重的物件?!彼曇魤旱闷?,“您看這箱子里的東西就知道,銀簪到了我手里,怕不是用來綰發,是要被拿去挑尸骨縫里的泥了?!?/p>
沈宴臉上的笑淡了些,卻沒收回手,只慢悠悠轉著錦盒:“韓姑娘這話說的,誰不知道你一雙巧手,能從枯骨里辨出道理來?這點東西,怎就配不上了?”
“將軍是貴人,不懂我們做仵作的難處。”她抬眼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前幾日去亂葬崗收尸,我這箱子往地上一放,野狗都繞著走。這銀簪若放進箱里,回頭驗尸時沾了些不該沾的,豈不是糟踐了將軍的心意?”
這話夠實在,也夠煞風景。沈宴卻忽然低笑出聲,收回手將錦盒攏在袖邊:“是我考慮不周了?!彼掍h一轉,眼尾掃過街角的老槐樹,“說起來,。你平日里除了……當差,還喜歡做些什么?”
韓姒音心頭微動。他這話題轉得太刻意,倒像是在探她的底。
“不過是在住處侍弄些野草。”她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就像府外那些忍冬,不用管,也能長得熱鬧。”
沈宴望著她,眼底的笑意忽然深了些:“韓姑娘倒是懂得順應天性?!?/p>
他抬步,與她并肩往街角走,“說起來,府里藥圃的土有些板結,韓姑娘下次來,能不能幫著看看?不用費心打理,只說幾句該松松土還是該多澆水就行。”
“將軍抬舉了?!彼齻冗^身,與他拉開半步距離,“我只懂看死人骨,不懂活草木。將軍還是問花匠更妥當?!?/p>
“花匠說的哪有你實在?”沈宴笑眼彎彎,語氣里帶著點刻意的熱絡
韓姒音沒接話,只加快了腳步。腰間的銀鈴被風拂得輕響,倒像是在替她回絕。走到街角時,她停下腳步,微微欠身:“將軍留步,民女告辭?!?/p>
沈宴看著她提著仵作箱遠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了錦盒。那箱子沉甸甸的,裝著的何止是驗尸的家伙,怕還有些不為人知的底細。
他望著街角的塵土被她的裙角掀起,忽然低笑一聲——這韓微眠,倒比府里那些精心養著的花草,有意思多了。
……
韓姒音轉過街角,沈宴的目光被老槐樹擋住的瞬間,立即拐進了另一條岔路。這條路比來時的街巷更窄,墻皮斑駁,風里飄著煤煙與魚腥混合的氣味,和沈府的清雅截然不同。
她走得極快,銀鈴被刻意按住不響,藥箱的銅鎖磕著青石板,發出沉悶的磕碰聲。盡頭是間掛著“濟世堂”木牌的小藥鋪,門臉陳舊,柜臺后坐著個戴老花鏡的老大夫,見她進來,眼皮都沒抬:“你來了?”
“嗯。”韓姒音將銀鈴摘下放進仵作箱子里,“沈府,比我料想的心要細”
老大夫捻著胡須,往藥臼里添了把蒼術,指節上還留著常年握鐵尺的薄繭,他是當年在刑部衙門外掛過“捕頭”腰牌的老刑名,江湖上提起“鐵手宋”,三教九流都要敬三分。
“哦?怎么說?”
“那沈老夫人大抵是沒什么心思”她靠著黑暗中的柜門,細細說道“沈大人一直不怎么作聲,我看不出來
還有那哥倆,一個沉穩,似是不好對付,還有一個看著大大咧咧,問的話都帶著鉤子”
老大夫稱了稱藥,開口說“他們給了你什么好處嗎?”
“沈弛崢讓我去看管他們府中藥圃,沈宴給了副銀簪”
“你接了?”老大夫的手一頓,回頭看她
“沒,我總覺得他們是在探底”韓姒音低下頭,摩挲了一下指尖
“那就好,你呀我放心,總之,以后和他們接觸小心些便是”老大夫撫了撫她的發髻
“你表叔前兒接了樁浙東的案子,說是海邊發現幾具無名尸,說去盯些日子,過些日子才能回。”
韓姒音往藥臼里撒了把甘草,掩住蒼術的辛味:“他那性子,見了疑難案子就挪不動腳。”
“可不是?!崩洗蠓蛲罾锾砹藟K炭,“他臨走前托我照看你,你在我這先歇著,后院收拾出了間屋,比你那木屋穩妥?!?/p>
韓姒音指尖頓了頓,搖頭道:“不妥。您老的名聲在外,我常來常往,反倒扎眼。沈府本就疑心重,萬一被他們瞧見我進您這門,又要問我的不是了。”她把搗好的藥末收進紙包,“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您放心。”
老大夫看著她終究沒再勸——這孩子性子隨她表叔,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他重新戴上老花鏡,慢悠悠翻著藥書,仿佛剛才那番對話只是尋常問診
韓姒音系上銀鈴出門時,鈴鐺輕響里摻了點藥香,她沒回頭,腳步輕快地融進巷尾的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