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主位上,陸風端坐著,面色沉肅。
夫人周凝坐在一旁,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寫滿不悅與挑剔。
下首左邊,坐著輪椅的陸景安神情溫潤,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右邊,陸裴梟雙臂環胸,俊臉陰沉得能滴出水,那雙鳳眼死死盯著堂中站著的那個“小煤球”——蘇泠月。
陸風的目光落在蘇泠月身上,風塵仆仆,衣衫襤褸,瘦小的身軀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唯有那雙明亮的桃花眼,透著與狼狽外表不符的堅韌。
“月兒……”陸風開口,聲音帶著長輩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你爹娘呢?為何只你一人前來?”
蘇泠月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酸楚。
她知道,這一刻的回答至關重要。
“陸伯父,”她聲音清晰,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卻異常堅定,“肅州……大旱且饑荒了三年?!?/p>
這短短一句話,仿佛帶著灼人的熱浪和漫天黃沙,瞬間讓廳堂的氣氛沉重了幾分。
“田地龜裂,餓殍遍野,朝廷的賑災款糧……卻只是杯水車薪,水源枯竭,百姓們只能遠赴臨省購水購糧?!碧K泠月的聲音微微發顫,眼前仿佛又浮現昔日父母日漸憔悴的面容,百姓絕望的眼神。
“第二年,賑災款耗盡,朝廷……似有棄肅州之意?!彼D了頓,一字一句,重若千鈞,“爹說,身為肅州縣令,既為父母官,又豈能棄民于水火?他將家中最后一點積蓄,連同……娘親的嫁妝首飾,盡數換糧賑災?!?/p>
周凝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被陸風一個眼神制止。
“家中積蓄耗盡,爹娘心力交瘁……三年前春日,爹……去了。”蘇泠月的聲音哽住,淚水在黢黑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后來應是老天不忍見肅州百姓受難吧,入秋后的第一個月肅州終于降雨,百姓們的日子才好過了些,娘親因爹去世后患上心疾,秋后次月后也隨爹去了……為爹娘守孝三年后泠月便來了京城?!彼僖舱f不下去,其中的辛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從懷中掏出那封被摩挲得有些發軟的信,雙手奉上,“這是爹臨終前……寫給您的信,爹娘遺愿是……只盼泠月能到京城,尋陸伯父……履行當年婚約,能讓泠月有個歸宿,望伯父……垂憐!”
陸風接過信,指尖微顫,并未拆開。
肅州的消息他并非全然不知,朝廷從未透露出太多關于肅州旱災饑荒之事,原以為災荒早就結束,但蘇泠月親口道出的細節,字字泣血,怎會想到竟如此嚴重!
蘇泠月手中的那份婚書和陸家祖傳玉佩更是鐵證如山,想來是不到萬不得已志年兄也不會讓蘇泠月一人來京城尋他陸家。
當年蘇志年將他從鬼門關拉回的恩情,沉甸甸地壓上心頭。
“若我早知道你爹受如此大難,我是斷不可能袖手旁觀,月兒,這些年你辛苦了,往后陸府就是你的家?!?/p>
周凝終于忍不住,尖聲道:“老爺!當年一句酒后戲言,怎能當真?我陸家如今是京城首富!梟兒是陸家嫡子,怎能娶一個……一個……”她嫌惡地上下掃視蘇泠月,“家道中落、形貌不堪的孤女?這要傳出去,我陸家的臉面往哪擱?我們還如何在京中立足?若真娶了她,我們陸家怕是會成為全京城的笑柄!”她越說越激動,仿佛蘇泠月是什么瘟疫之源。
“婦人之見!”陸風猛地一拍扶手,怒目而視,“若無志年兄當年救命之恩,我陸風早已是黃土一抔!何來今日陸家基業?忘恩負義,與禽獸何異!”
他目光沉沉掃過周凝和陸裴梟,最終落在蘇泠月身上。
那張小臉雖被塵土掩蓋,但依稀能辨出姣好的輪廓,尤其那雙眼睛,清澈倔強。
他心一橫,“救命之恩,定是要涌泉相報!梟兒已至婚齡,與蘇泠月的婚約,必須履行!”
蘇泠月心中大石落地,強忍激動,屈膝行禮:“多謝陸伯父!”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不行!”陸裴梟霍然起身,椅子被帶得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雙目赤紅,指著蘇泠月,聲音因憤怒而嘶?。骸暗?!您看看她!您要我娶這樣一個……一個煤堆里爬出來的乞丐?!我已有心上人!詩瑤姐溫婉賢淑,才是我陸裴梟想娶的妻子!要我娶她?除非我死!”
他最后的咆哮在廳堂回蕩,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混賬東西!”陸風暴怒,也猛地站起,父子二人劍拔弩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置喙!秦家女?小門小戶,矯揉造作,半分不及蘇家姑娘!蘇縣令為官清廉愛民,大義無私!他教出的女兒,品性端正,配你,綽綽有余!”陸風將“品性端正”咬得極重,目光掃過蘇泠月黢黑的臉,試圖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人。
“可她其貌不揚,爹!您再好好看看她這副尊容!”陸裴梟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俊美的臉因嫌惡而扭曲,“讓我對著這張臉過一輩子?您不如現在就殺了我!要我娶她,休想!”
父子倆的爭吵如同驚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蘇泠月緊握的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內心OS:【長得丑吃你家大米了?等老娘洗干凈亮瞎你的狗眼!】
她強壓下懟回去的沖動,牢記自己的目標——嫁進陸家。
“夠了!”陸風厲喝,疲憊地揉著眉心,“我意已決!三個月后,你二人定要完婚!月兒,你先去西廂房歇息,來人,帶蘇小姐下去!”
陸風看了一眼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后拂袖而去,背影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蘇泠月緩緩松開拳頭,無視周凝淬毒般的目光和陸裴梟殺人的視線,徑直走到陸裴梟面前。
有人出頭的感覺就一個字,爽!
她仰起那張黑乎乎的小臉,忽然綻開一個極其燦爛、露出八顆小白牙的笑容,帶著一種小人得志的狡黠,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說道:
“陸二少,氣大傷身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反抗不了那就接受吧~”她眨了眨那雙在臟污小臉上顯得格外靈動的桃花眼,“往后,請多多指教了喲,我的……未、婚、夫~”
“你!”陸裴梟氣得眼前發黑,俊臉漲紅,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不知矜持為何物的女子!“蘇泠月!你還要不要臉?!”
“嗯……”蘇泠月歪頭,故作天真地想了想,“爹娘的遺愿還是比臉面更重要呢,畢竟我是個孝女,和某人可不一樣,是絕不可能會做出違抗父母之命的事情的呢~”她語氣輕快,眼神卻異常堅定。
“放肆!”周凝終于找到發泄口,幾步沖過來,指著蘇泠月的鼻子,刻薄盡顯,“小賤蹄子!別以為老爺發話你就能毫無顧慮地嫁給我兒了!說吧,你要多少錢才肯滾蛋?五千兩夠不夠你下半輩子逍遙了?”
周凝想了想,蘇泠月要嫁進陸家肯定是為了錢,他們家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不算事。
蘇泠月挑眉,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故作認真地掰著黑乎乎的手指頭算起來:“五千兩?伯母,您打發叫花子呢?我跟陸二少可是打娘胎里就定下的親事,這情分……怎么著也得……”
她拉長了調子,在周凝期待的目光中,紅唇輕啟,“一千萬兩黃金吧?少一個子兒都不行哦?!?/p>
“你……你!”周凝眼前一黑,氣得渾身發抖,差點背過氣去,被陸裴梟慌忙扶住,“你這是打劫!”
“哎呀,伯母別激動嘛?!碧K泠月攤手,一臉無辜,“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您既然給不起,那這樁‘買賣’……自然就做不成了?!彼朴频貙⒒闀陀衽迨栈貞阎校瑒幼鲙е环N奇特的珍重。
“蘇泠月!給我母親道歉!”陸裴梟扶住氣得發抖的母親,怒火幾乎要沖破頭頂。
蘇泠月見好就收,斂了嬉笑,對著周凝微微屈膝,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方才玩笑之言,伯母勿怪,只是婚約乃父母遺愿,泠月亦在爹娘靈前立下重誓,斷無更改可能,也不愿做不孝之人,往后,也請伯母莫要再為難泠月?!?/p>
她抬眸,目光清亮地看著周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她有陸風撐腰。
【忍一時乳腺增生?退一步海闊天空?不!該懟就懟,該立威就立威!陸家少夫人的位子,我蘇泠月坐定了!至于陸裴梟……哼,管他以后納多少美妾都與我無關!】
想到未來可能的美好生活,蘇泠月心底那點因陸裴梟辱罵而生的郁氣也散了些。
完成遺愿,活下去,活得滋潤,才是硬道理!
不再理會身后周凝的怒罵和陸裴梟的咆哮,蘇泠月挺直瘦小的脊背,跟著引路的丫鬟,頭也不回地走向西廂房。
她現在只想好好地吃一頓再美美的睡一覺~
“蘇泠月!你給我等著!”陸裴梟的怒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
輪椅上的陸景安,看著蘇泠月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氣得跳腳的弟弟和臉色鐵青的繼母,蒼白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
【看來,陸府的生活……要開始變得有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