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蟬鳴與烽煙
二〇二五年六月七日,下午三點。
燥熱的風卷著操場上的塵土,撞在緊閉的玻璃窗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考場里只有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以及墻上石英鐘不知疲倦的“滴答”聲,像是在為這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考試倒數。
林愿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她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指尖觸到微涼的紙面。最后一場,語文。作為山河四省交界地帶小城里走出的文科生,她肩上扛著的,是祖輩傳下來的沉甸甸的期望——爺爺的軍功章此刻正躺在家里的紅絲絨盒子里,邊緣磨損的五角星,總在記憶里泛著溫潤的光。
爺爺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兵,床頭柜的抽屜永遠鎖著,鑰匙系在他磨得發亮的黃銅腰帶上。林愿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爺爺偶爾打開抽屜,把軍功章放在她掌心。“這星星啊,是用戰友的骨頭撐起來的。”老人的指腹劃過勛章背面模糊的編號,“咱山河四省的人,自古就認一個理:骨頭硬,心眼實,心里得裝著比自個兒大的東西。”
這些話像種子,在林愿心里發了芽。她對著歷史課本上“五四運動”的插圖發呆時,總能聽見爺爺描述的槍林彈雨——太行山脈的巖石被炮火熏成焦黑,黃河岸邊的寒風穿透單薄的軍衣,戰友們用身體搭成的人橋在急流里搖晃。那些畫面讓她對著“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標語時,總覺得喉嚨發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課本邊角,直到留下月牙形的印子。
此刻,作文題“傳承”兩個字在試卷上格外清晰。
林愿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傳承什么?是爺爺軍功章上的溫度,還是歷史課本里那些滾燙的文字?窗外的老槐樹影在紙頁上搖晃,恍惚間,她仿佛看見爺爺把勛章放進盒子時,布滿老繭的手如何微微顫抖。
蟬鳴陡然尖銳起來,像是被烈日點燃。
眼前的字跡開始扭曲、旋轉,變成混沌的光斑。耳邊的蟬鳴、鐘聲、筆尖摩擦聲,突然被遙遠的喧囂取代——口號聲、腳步聲、車輪聲,還有憤怒的嘶吼,像潮水般將她吞沒。天旋地轉間,最后映入腦海的,是爺爺勛章反射的那道溫和而堅定的光。
再次睜眼時,刺眼的陽光變成了灰蒙蒙的天光。
沒有熟悉的教室白墻,取而代之的是斑駁的灰磚瓦房,墻縫里鉆出枯黃的茅草。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牲口糞便和劣質煙草的嗆人氣味,混雜著汗味與熱血的腥甜。震耳欲聾的喧囂里,無數條胳膊舉著白布旗子,上面的墨跡被風吹得顫抖:
“還我青島!”
“廢除二十一條!”
林愿低頭看自己,藍白校服上“第三中學”的字樣在人群里格外扎眼。手腕上的電子表還在跳動——2025年6月7日15:23,卻與眼前的景象形成詭異的對照:街角掛著“協和醫院”木牌的洋樓,路邊銅壺里冒著熱氣的大碗茶,穿長衫的學生與戴禮帽的先生擠在一起,漲紅的臉上燃燒著火焰般的光。
一個踉蹌,她被身后的人推得往前趔趄,撞在一個堅實的后背。
“小心!”清朗的男聲在頭頂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卻透著沉穩的力量。
胳膊被穩穩扶住時,林愿觸到對方掌心的薄繭,干燥而溫暖。她抬頭撞進一雙明亮的眼睛,像淬了火的星辰,焦灼卻清澈。男生穿著淺灰色學生裝,領口的領結歪著,額前碎發被汗水浸濕,下頜線繃得很緊,透著倔強的英氣。
“人多,站穩些。”他松開手前,目光在她的校服上停頓了一瞬,疑惑很快被更緊迫的呼喊沖淡,“等下可能有沖突,害怕就先找地方避避。”
他轉身要匯入人潮時,林愿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時空里,這是她唯一的支點。“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男生回過頭,陽光從巷口斜射進來,給他周身鍍上金邊。他愣了一下,露出簡潔明亮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沈延秋。”他說,“沈陽的沈,延長的延,秋天的秋。”
這個名字像石子投入湖心,在她亂了節拍的心跳里漾開漣漪。
看著他舉起“誓死力爭”的旗子融入洪流,林愿深吸一口氣。腳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運動鞋踩出的聲響與周圍格格不入,卻很快被更密集的腳步聲淹沒。路邊報童舉著的《晨報》頭條還帶著油墨香——“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粗體字像一記重錘,砸得她心口發疼。
她想起爺爺講過的“硬碰硬”,想起歷史課本上那個滾燙的年份。林愿攥緊拳頭,指甲嵌進掌心的痛感無比清晰。然后,她抬起頭,朝著沈延秋消失的方向,朝著這場席卷民族的風暴,邁出了第一步。
風更緊了,吹得旗子獵獵作響。遠處傳來軍警的哨聲,尖銳刺耳,可口號聲反而更響亮,像首悲壯的戰歌,在古老的街巷里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