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孤舟與葦影

西直門的晨光帶著股潮濕的水汽，混著路邊攤油條的香氣，鉆進林愿的鼻腔。她按著沈延秋的囑咐，在城根下找到了那個穿藍布衫的婦人，菜擔里的黃瓜還帶著晶瑩的露水，婦人眼角有顆痣，笑起來時像月牙。

“是沈先生的朋友？”婦人接過林愿遞來的銅葉，指尖在“紅樓”二字上摩挲片刻，便把她拉到菜擔后，從筐底翻出件粗布褂子，“快換上，這身校服太惹眼。”

林愿換上褂子時，觸到內襯縫著的硬物，摸出來一看，是張折疊的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幾行字：“水生在淀中島，以葦葉為記。沈先生說，姑娘是山河四省來的，懂些道理，可助淀里的兄弟識文斷字。”

字跡是蘇曼的，娟秀卻帶著股韌勁。林愿把紙條重新縫好，心里忽然踏實了些——原來他們早就為她安排好了去處，像在黑暗里為她點亮了一盞燈。

婦人挑著菜擔在前頭走，林愿跟在后面，混在出城的人群里。城門處的軍警搜查得很嚴，刺刀挑開包袱的聲音此起彼伏，有個穿學生裝的青年被按住盤問，胸前別著的鋼筆被扔在地上，摔成了兩截。

“別怕，跟著我走。”婦人低聲說，把一筐新鮮的西紅柿塞給守城的軍警，“官爺嘗嘗鮮，剛從地里摘的。”趁軍警分神的功夫，她拽著林愿快步走出城門，像條滑溜的魚鉆進了晨霧里。

城外的土路坑坑洼洼，馬車駛過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睜不開眼。林愿跟著婦人走了約莫兩個時辰，才看到遠處波光粼粼的水面，像塊打碎的鏡子。“那就是白洋淀了。”婦人指著水面，“過了淀就是保定府，鬼子的哨卡少些。”

碼頭上停著十幾艘烏篷船，漁民們正忙著卸貨運貨，吆喝聲、水聲、船槳碰撞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像幅活的畫。婦人把林愿領到一艘不起眼的小劃子前，船上的漢子赤著膊，古銅色的脊梁上滿是汗珠，看到婦人遞來的銅葉，眼神立刻變了。

“是沈先生的人？”漢子把船槳往岸上一戳，發出沉悶的響聲，“水生在淀心島等著呢，我送你過去。”

林愿踩著搖晃的跳板上了船，船身猛地一晃，她下意識地抓住船舷，看到水里自己的倒影——粗布褂子，布鞋上沾著泥，和昨天那個坐在考場里的自己判若兩人，可胸口的銅葉卻提醒著她，有些東西從未改變。

船駛進淀中心時，周圍突然冒出大片大片的蘆葦，像道密不透風的墻。漢子把船槳換成竹篙，在狹窄的水道里靈活地穿梭，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調子蒼涼卻有力。“這些蘆葦，都是天然的屏障。”他用篙子指著水下，“去年鬼子的汽艇進來搜查，就是被這些蘆葦纏壞了螺旋槳，讓咱們的人揍得屁滾尿流。”

林愿看著兩岸掠過的蘆葦，葉片邊緣帶著鋸齒，在風里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訴說著什么。她想起沈延秋說的“秋葉耐寒”，忽然覺得這蘆葦和秋葉是一類性子，看似柔弱，卻能在絕境里扎下根來。

船行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一片小小的陸地，島上有幾間茅草屋，煙囪里冒著裊裊的青煙。“到了。”漢子把船泊在簡陋的碼頭上，沖著島上喊了一聲，“水生！人給你送到了！”

茅草屋前很快走出個姑娘，梳著兩條粗辮子，辮梢系著紅頭繩，藍布衫的袖口卷著，露出結實的小臂。她看到林愿，眼睛亮了亮，快步走過來：“是林姑娘？沈先生托人捎信說你要來。”

“你就是水生？”林愿跳下船，腳踩在松軟的土地上，心里忽然踏實了。

“嗯，”水生笑著點頭，眼角有幾道細密的皺紋，卻顯得格外親切，“沈先生去年來淀里送藥，說過可能會有人來投奔，沒想到這么快。快進屋吧，剛蒸的窩頭，還熱乎著呢。”

茅草屋里陳設簡單，土炕上鋪著蘆葦編的席子，墻上掛著把魚叉，叉尖閃著寒光。水生給林愿倒了碗熱水，水汽氤氳中，她忽然問：“沈先生……他還好嗎？北平的事，我們聽說了些，心里一直揪著。”

林愿捧著碗，指尖的溫度驅散了些許寒意。她把請愿遭鎮壓的事簡單說了說，隱去了地窖里的驚險，只說沈延秋讓她先過來避避風頭。“他說等蘆葦開花時，就來看我們。”

“那就好，那就好。”水生松了口氣，拿起墻角的蘆葦，開始熟練地編織起來，“沈先生是好人，去年冬天淀里鬧瘟疫，是他冒著風雪送來的藥，救了不少人。他還教我們認字，說‘睜眼瞎容易被欺負’。”

林愿看著她靈活的手指在蘆葦間穿梭，很快就編出個小巧的籃子，邊緣還留著幾片翠綠的葦葉做裝飾。“這是沈先生教的花樣，”水生舉起籃子笑了笑，“他說這樣編，籃子不容易散。”

傍晚時，林愿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把淀水染成金紅色。水生說，淀里的人大多是逃難來的，有失去土地的農民，有被鬼子燒毀家園的手藝人，還有像沈延秋這樣的學生，他們在這里組成了“雁翎隊”，白天打魚，晚上就去偷襲鬼子的據點。

“沈先生說，我們是淀里的蘆葦，看著不起眼，聚在一起就能擋風。”水生坐在她身邊，手里還在編著蘆葦，“他給每個人都取了個代號，我的代號就是‘葦葉’。”

林愿摸出懷里的銅片和刻刀，借著最后一點天光，開始認真地刻起來。她刻下“林愿”兩個字，刻得很深，像是要把自己的名字永遠留在這個時代。銅片在手里漸漸有了溫度，像在回應她的心意。

遠處傳來歸鳥的叫聲，一群水鳥掠過水面，驚起一圈圈漣漪。林愿把刻好的銅葉放進內袋，與沈延秋給的那枚靠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生活，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夜里，林愿躺在蘆葦席上，聽著淀水拍打船板的聲音，像首溫柔的催眠曲。她想起爺爺的軍功章，想起沈延秋在暗道里的背影，想起水生編織的蘆葦籃，忽然明白“傳承”從來不是書本上的文字，而是藏在這些具體的人和事里——是沈延秋的銅葉，是水生的蘆葦，是每個普通人在亂世里守住的那點念想。

窗外的月光很亮，透過蘆葦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林愿握緊胸口的銅葉，在心里默默說：沈延秋，你看，我找到淀里的蘆葦了。它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在好好地活著呢。

而她，也會好好活著，等著蘆葦開花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