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殘卷與暗語

白洋淀的蘆葦綠了又黃，轉眼便是深秋。

林愿已經能熟練地用蘆葦編織成各種物件，籃子、席子、甚至是偽裝成水草的哨子——那是沈延秋教水生的法子，吹起來像水鳥叫，是淀里人傳遞信號的暗號。她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布鞋的鞋底補了又補，唯有胸口那兩枚銅葉，依舊被摩挲得發亮。

這天傍晚，水生匆匆從外面回來，懷里揣著個用油布裹緊的包裹，臉色凝重得像淀上空的烏云。“北平來的信。”她把包裹往炕上一放，解開時帶著股淡淡的硝煙味，“是蘇曼姐托人捎來的，說沈先生……出事了。”

林愿的手猛地一抖，正在編織的蘆葦籃“啪”地掉在地上，散開成一堆散亂的葦葉。她撲過去抓住包裹，指尖觸到里面硬挺的紙頁，像摸到了塊燒紅的烙鐵。

包裹里是半本《新青年》合訂本，封面被彈片劃破，留下道焦黑的口子。缺頁的地方夾著張泛黃的紙，是沈延秋的字跡，卻比記憶中潦草了許多，筆畫里帶著明顯的顫抖：

“淀中諸友安好。北平局勢危急，軍警查抄甚嚴，紅樓據點已暴露。吾等欲轉移名冊，需借淀中暗倉一用。然路途險阻，恐難親至——”

字跡在這里戛然而止，紙頁邊緣有暗紅色的斑痕，像是干涸的血跡。林愿的手指撫過那道未寫完的痕，仿佛能看見沈延秋寫這句話時，突然遭遇的變故。

“蘇曼姐說，沈先生在轉移名冊時被盯上了，為了掩護其他人，他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跑，最后被逼進了死胡同。”水生的聲音發啞，眼圈通紅，“有人看見他中了槍，掉進了護城河……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們都不信他就這么沒了。”

林愿把臉埋進合訂本里，紙頁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油墨香，和沈延秋當年研墨的味道一模一樣。她想起暗道里那聲清脆的銅哨，想起“蘆葦開花時相見”的約定，心臟像被無數根蘆葦纏住，透不過氣來。

“名冊……是什么名冊？”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尖劃過合訂本里夾著的另一張紙，上面用密寫藥水畫著些奇怪的符號，像某種密碼。

“是全國進步學生的聯絡名冊。”水生壓低聲音，往窗外看了一眼，“沈先生說，這是‘火種’，比金子還貴重。他早就料到北平不安全，去年就開始往各處轉移，淀里的暗倉是最后一站。”她指著那些符號，“這是沈先生發明的密碼，說只有‘懂秋葉’的人能看懂。”

林愿的目光落在密符旁的小注上——“以紅樓為引，秋葉為鑰”。她忽然想起沈延秋給的銅葉，背面的紅樓輪廓在腦海里清晰起來。她從懷里掏出銅葉，對著燈光仔細看，發現葉片邊緣的鋸齒竟與密符的線條一一對應。

“我知道了。”林愿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拿起桌上的蘆葦桿，蘸著水在炕桌上畫出紅樓的輪廓，再將銅葉的鋸齒對準輪廓的拐角，“你看，這些符號其實是坐標，每個鋸齒對應紅樓的一處窗欞，合起來就是……”

“是暗倉的位置！”水生的眼睛亮起來，一把抓住林愿的手，“沈先生說過，暗倉的入口藏在淀底的老槐樹下，只有用‘秋葉鑰’才能打開機關！”

夜里，淀上起了大霧。林愿和水生劃著小劃子，借著月色往淀中心的老槐樹林去。船槳攪起的水聲在霧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耳邊低語。林愿把銅葉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被體溫焐得發燙，像沈延秋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點溫度。

老槐樹下的水面泛著墨綠色，水生潛下水，很快浮出水面，手里舉著個生銹的鐵環：“找到了！就是這個！”

林愿屏住呼吸，將銅葉對準鐵環上的凹槽。當銅葉完全嵌入的瞬間，水底傳來“咔噠”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打開了。水生再次潛下去，片刻后抱著個木盒浮出水面，盒子上還纏著水草，散發著淤泥的腥氣。

木盒里是用油布裹著的名冊，字跡娟秀，是蘇曼的手筆。每頁紙的右下角都印著片秋葉，與銅葉上的紋路分毫不差。林愿翻到最后一頁，看到“沈延秋”三個字旁，有人用紅筆寫了個小小的“存”字，墨跡還帶著淡淡的濕意——是蘇曼寫的，她在等他平安歸來。

“必須把名冊送到安全的地方。”林愿把名冊重新裹好，塞進防水的油布袋里，“蘇曼在哪里？我去找她。”

“蘇曼姐已經往南去了，說要去聯絡更多的人。”水生把木盒重新沉回水底，“她留了話，說如果沈先生真的……真的不在了，就讓你帶著名冊去北平，找新知書社的老李，他是沈先生的故人，認得秋葉記號。”

林愿把名冊藏進蘆葦編的夾層里，那里貼著心口，能感受到紙頁隨著心跳微微起伏。她望著北平的方向，霧里隱約能看見遠處的燈火，像些微弱的星。“我去北平。”她說，聲音在霧里顯得格外清晰，“就算沈先生不在了，我也得把他未完成的事做完。”

回島的路上，水生突然說：“沈先生教我們認字時，總說‘文字是有力量的’。他給每個人都取了代號，你的代號，他早就想好了，叫‘秋實’。”

“秋實？”

“嗯，”水生點頭，眼里閃著淚，卻帶著笑，“他說秋葉落了，總會結出果實。你從山河四省來，帶著那里人的韌勁，一定能把這事辦成。”

林愿摸出那枚刻著自己名字的銅葉，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她忽然明白，沈延秋留下的不僅是名冊和密碼，還有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就像爺爺說的，“把后背交給戰友，是最大的放心”。

第二天清晨，林愿告別了水生，登上了去北平的船。船開時，她回頭望了眼淀心島，水生和孩子們站在碼頭上，揮舞著手里的蘆葦，像在為她送行。淀里的蘆葦已經黃了，卻依舊挺拔，在風里齊刷刷地朝著一個方向，像片沉默的軍陣。

她把銅葉貼在胸口，那里還藏著那半本《新青年》。林愿知道，前路必定艱險，但只要這枚銅葉還在，只要心里的信念還在，她就會像沈延秋說的那樣——做片耐寒的秋葉，等著春天發芽的那天。

船駛出白洋淀時，霧散了。陽光照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紅，像無數個未寫完的承諾，在時光里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