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孤舟與歧路
船過天津衛時,林愿在碼頭的雜貨鋪換了身粗布男裝。青灰色的短褂罩住貼身的銅葉,頭發用布帶束在腦后,鏡里的人眉眼間添了幾分硬朗,倒像個跑眉眼的學徒。她把名冊縫進鞋底,針腳密密匝匝,每扎一下,指尖的血珠就滴在布面上,暈成小小的紅點,像落在雪地里的梅。
“往北平去?”搖櫓的老漢啐掉煙袋鍋里的灰,眼神在她束胸的衣襟上打了個轉,“這年頭,那地界可不是好去的。聽說城里挨家挨戶查‘赤色分子’,抓著就是一槍子兒。”
林愿低頭摸著腰間的蘆葦哨,那是離開白洋淀時,水生硬塞給她的:“俺是去尋俺叔,他在城里開了家修筆鋪。”這話是她在路上編好的,蘇曼的信里提過,北平的聯絡點多藏在尋常店鋪里,修筆鋪、布莊、甚至是棺材鋪。
船行至通州時,河道突然被巡邏艇攔住。日軍的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挨個搜查過往船只。林愿縮在船尾的貨堆后,聽見隔壁船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個穿學生裝的姑娘被拖下船,懷里的書本散落一地,其中一本《彷徨》在泥水里翻滾,封皮很快被踩爛。
“搜!仔細搜!”日軍的呵斥聲越來越近。林愿猛地想起沈延秋的話,“越是危險的地方,越要藏好自己。”她抓起艙底的煤灰,狠狠抹在臉上,又把那半本《新青年》塞進掏空的蘆葦桿里,混進堆在船角的葦席中。
刺刀挑開她的包袱時,林愿的手死死摳著貨箱的木板,指節泛白。包袱里只有幾件打補丁的衣裳,和半塊干硬的窩頭。日軍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去了下一艘船。直到巡邏艇的馬達聲遠了,她才發現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貼身的銅葉硌得胸口生疼。
船到北平城外的碼頭時,已是臘月。寒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像小刀子割肉。林愿跟著逃難的人群往城門走,遠遠看見甕城的墻根下,幾個戴棉帽的便衣正盯著來往行人,腰間的槍柄在棉襖下若隱隱現。
“新知書社在琉璃廠?”她拉住個挑著貨擔的貨郎,聲音壓得極低。貨郎警惕地瞥了她一眼,往東邊努了努嘴:“早封了。上月抄家時,李掌柜被帶走了,聽說……沒活過三堂審。”
林愿的腳像被釘在雪地里。琉璃廠的方向飄著紙錢灰,混在雪片里打著旋。她想起蘇曼信里“可靠之人”四個字,突然覺得那枚銅葉重得像塊烙鐵——原來蘇曼也不知道,這條她踏碎冰雪趕來的路,早已成了死胡同。
她躲進城墻根的破廟里,用凍裂的手指摩挲著鞋底的名冊。布面被體溫焐得發潮,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在黑暗里仿佛活了過來,變成沈延秋含笑的眼,變成水生在霧里揮動的蘆葦,變成那個被拖下船的姑娘散落的書頁。
“不能停。”林愿咬著凍得發紫的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她想起沈延秋講過的《史記》,那些在絕境里改寫命運的人,哪一個不是踩著碎骨往前走?
夜里,她換上從貨郎那換來的藍布棉袍,往西城的胡同鉆。據說那里住著個姓周的裱糊匠,曾是北大紅樓的雜役,認得沈延秋的筆跡。胡同里的燈籠忽明忽暗,家家戶戶的門都關得嚴實,只有風卷著雪沫子,在巷子里打著呼哨。
裱糊匠的鋪子在胡同盡頭,門板上貼著褪色的“福”字,門環上結著層薄冰。林愿敲了三下,停頓片刻,再敲兩下——這是沈延秋教的暗號,說危難時見人心。
門開了道縫,露出雙渾濁的眼睛。“找誰?”老頭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尋一張秋葉。”林愿按著袖口的銅葉,“紅繩系著的。”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頭引她穿過堆滿紙扎人的內屋,里間的炕桌上擺著碗殘羹,幾粒凍成塊的米飯粘在碗底。“沈先生的事,我聽說了。”老頭往灶膛里添了塊炭,火星照亮他眼角的皺紋,“李掌柜沒招供,但城里的聯絡點,十有八九都漏了。”
他從炕席下摸出張揉皺的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個地址:“往南走,保定府的城隍廟,找個賣香燭的王瘸子。他是沈先生在保定軍校的學生,手里有去上海的船票。”
林愿接過紙條時,指尖碰到老頭手腕上的疤痕——那是道月牙形的舊傷,和沈延秋左手虎口的疤一模一樣。她猛地抬頭,看見老頭正摸著炕桌邊緣的刻痕,那里淺淺地刻著片秋葉。
“當年在紅樓,沈先生教我們認字,說‘人要像秋葉,落地了也能肥田’。”老頭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給我刻這疤時說,等革命成了,就用這月牙當酒盞。”
離開裱糊匠鋪子時,雪下得更大了。林愿把紙條塞進銅葉背面的縫隙,往南城的車站走。路過鼓樓時,聽見墻根下有人在唱《松花江上》,歌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卻像根針,刺破了籠罩著北平的死寂。
她摸出蘆葦哨,輕輕吹了聲。水鳥般的哨音在雪夜里散開,遠處竟傳來聲微弱的回應,也是同樣的調子,在胡同深處一閃而逝。
林愿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沈延秋說的“螢火聚光”,原來在這冰封的城里,真的還有未滅的星火。她加快腳步,棉鞋踩在雪地里,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在給那斷續的歌聲打著節拍。
車站的燈籠下,幾個偽軍正翻查旅客的行李。林愿混在人群里,看見個穿灰布棉袍的年輕人朝她使了個眼色,袖口露出半片靛藍色的布角——那是蘇曼信里提過的,滬上同志常穿的土布顏色。
年輕人被攔住時,突然從懷里掏出個鞭炮,猛地往地上一摔。“砰”的一聲脆響,人群頓時亂了。林愿趁亂擠上車,車開動的瞬間,她看見年輕人被按在雪地里,嘴角卻揚著笑,像在看一群奔往春天的候鳥。
車窗外,北平城漸漸縮成一團黑影。林愿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看見雪地里的燈籠一個個熄滅,卻在更遠的地方,隱約有新的光點在閃爍。她摸出銅葉,對著窗外的月光,葉片上的紅樓輪廓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原來沈延秋說的歧路,從來都不是絕境。就像這列在雪夜里前行的火車,只要方向沒錯,哪怕孤身一人,也終能追上那些散落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