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蟬鳴與答卷
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突然從混沌中剝離出來,像暴雨后初霽的天空破開第一道光。林愿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眼前的混沌被刺眼的白光撕開——是熟悉的考場日光燈管,正懸在頭頂嗡嗡作響,在語文試卷上投下長方形的光斑。
講臺上的石英鐘秒針正指向15:47,紅色的數字在白色表盤上一跳一跳,像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距離考試結束還有13分鐘。右手的食指關節因為長時間握筆而發酸,筆尖懸在作文紙最后一行,已經洇出個淺灰色的圓點,像枚未完成的句號。
窗外的蟬鳴陡然尖銳起來,不是白洋淀蘆葦蕩里的秋蟬,而是六月午后最聒噪的夏蟬,聲浪撞在玻璃窗上,和1919年北平街頭的口號聲奇異地重疊。林愿猛地低頭看自己的手——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掌心沒有銅葉磨出的厚繭,虎口也沒有握槍留下的硬痂。這是屬于2025年的手,屬于那個剛結束最后一場高考的山河四省文科生的手。
可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銅葉的冰涼,衣兜里仿佛揣著從太行帶來的烤紅薯干,粗糲的薯皮硌著肋骨。她深吸一口氣,鼻腔里涌入的不是硝煙與火藥味,而是考場里特有的氣息:淡淡的墨水香混著前排女生身上甜膩的防曬霜味,粉筆灰在光柱里浮沉,和高三教室窗外飄來的槐花香糾纏在一起——和她穿越前無數個備考的午后一模一樣。
作文紙已經寫了滿滿三頁,字跡娟秀卻帶著股難以察覺的韌勁,像是在烽火里被反復淬煉過。開頭寫著“傳承是爺爺軍功章上的溫度”,中間記著“是白洋淀蘆葦蕩里的名冊”,此刻停在“是太行山洞里永不熄滅的油燈”。林愿的目光落在題目“傳承”二字上,突然有什么東西在心里轟然炸開。
她想起沈延秋在太行山洞里說的“水是活的”,想起水生在白洋淀犧牲時緊握的火折子,想起周明遠沒看完的詩集里夾著的那片銀杏葉。這些畫面像電影膠片在腦海里飛速輪轉,最終定格在1949年天安門廣場上那面冉冉升起的紅旗上——紅得像無數烈士的鮮血,亮得像所有幸存者的眼睛。
握緊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林愿在最后一行落下字跡,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格外清晰:“所謂傳承,是讓百年前的星火照亮此刻的山河,是讓每個普通人的名字,都能在歷史的長卷上,留下屬于中國的印記。”
最后一個句號落下時,考場的鈴聲驟然響起,尖銳得像日軍巡邏艇的汽笛,又像開國大典上鳴響的禮炮。林愿放下筆,手臂因為長時間懸空而發麻,她看著作文紙上的字跡,忽然發現“沈延秋”三個字的筆畫里,藏著和銅葉書簽一樣的弧度。
窗外的老槐樹在風中搖晃,葉影在試卷上投下細碎的晃動,像極了太行山上流動的云影。陽光透過葉隙落在“傳承”二字上,泛著溫暖的金光,讓她忽然想起沈延秋總說的那句“秋天過去,春天會來的”。原來穿越百年的等待,那些烽火里的掙扎與堅守,終究會在一張語文試卷上,綻放成最清澈的答案。
監考老師收卷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林愿最后看了眼試卷右上角的名字——“林愿”,鋼筆字跡飽滿,和檔案袋上的名字完美重合。她忽然想起在石家莊廢墟里撿到的那半截鉛筆,筆桿上“第三中學”的刻痕還清晰可辨,原來有些告別,從一開始就藏著重逢的伏筆。
走出考場時,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在身上,讓她下意識地瞇起眼。校門口擠滿了舉著鮮花和相機的家長,媽媽舉著塊冰鎮西瓜從人群里擠出來,鬢角的碎發被汗水浸濕,笑容里滿是掩飾不住的緊張:“小滿,考得怎么樣?看你臉色白得像紙。”
林愿咬了口西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像白洋淀剛摘的菱角,像太行山洞里烤得焦香的紅薯。那些在烽火里嘗過的苦澀,此刻都化作了這口甜,讓她眼眶莫名發燙。“挺好的。”她輕聲說,抬手摸向胸口——那里沒有銅葉,沒有名冊,只有一顆在兩個時代都曾為這片土地劇烈跳動過的心臟。
回家的路上,電動車駛過護城河,水面倒映著藍天白云,像極了白洋淀平靜時的模樣。林愿忽然指著岸邊的蘆葦叢笑出聲,媽媽奇怪地回頭:“傻丫頭,笑什么?”
“沒什么。”她搖搖頭,看著蘆葦在風中搖曳的姿態,忽然明白有些風景,無論跨越多少年,都刻在民族的記憶里。
成績出來那天,林愿正在老房子的閣樓里整理爺爺的舊物。紅絲絨盒子里的軍功章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邊緣的磨損處和記憶里沈延秋眉骨的疤痕完美重疊。她拿起軍功章,背面模糊的編號忽然變得清晰——和沈延秋留在北大紅樓的銅葉編號,只差最后一位數字。
電話鈴聲突然刺破午后的寧靜,班主任激動的聲音幾乎要震破聽筒:“小滿!你是咱們山河四省的文科狀元!687分!”
“小滿”——這個乳名在1919年的北平街頭,是周明遠笑著喊她的綽號;在2025年的小城巷弄,是媽媽從小到大的稱呼。林愿握著軍功章的手微微顫抖,窗外的蟬鳴再次響起,和百年前的聲浪遙相呼應。她忽然笑了,原來有些名字,有些記憶,真的能跨越時空,在血脈里代代相傳。
傍晚時分,夕陽把閣樓的窗戶染成金紅色。林愿將軍功章放回盒子,卻在底層摸到個硬物——是枚銅葉書簽,邊角被磨得光滑,正面刻著片栩栩如生的銀杏葉,背面刻著兩個小字:“知秋”。
她猛地想起開國大典那天,小戰士遞來的那枚銅葉。原來沈延秋從未丟失過它,原來有些承諾,早已在時光里埋下伏筆。林愿把銅葉貼在臉頰,冰涼的金屬帶著穿越百年的溫度,讓她忽然無比確定,那些在烽火里相遇的人,那些用生命守護的山河,永遠都在。
樓下傳來媽媽的呼喊:“小滿,快來!北大招生辦的老師打電話來了!”
林愿握緊銅葉起身,夕陽透過閣樓的氣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柱,像條通往未來的路。她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就像爺爺說的,骨頭要硬,心眼要實,心里要裝著比自己個兒大的東西。而她心里裝著的,是百年前的烽火,是此刻的山河,是永遠年輕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