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殿前，金鼎玉盞，白石雕花，盈盈的燭火下，層層紗幔垂落。

圓頭圓腦的太監跪在階下，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上滑落，撐在地上的手不住顫抖著，燒了地龍的地板也讓他覺得遍體生寒。

一張帕子遞到他面前。

他僵硬地扭過頭，一身錦繡衣飾的宮女正和藹地垂眸看著他，她的脊梁只微微彎了些，儀態端方，儼然一副貴女的樣子。

“劉公公，擦擦汗吧，咱葳蕤殿的毯子都是秋獵的黑熊皮，貴重的很?！?/p>

劉公公連連稱是，短胖的手指接過帕子，借著擦汗的由頭，偷眼穿過那層層輕紗，看那案后坐著的影子。

他從沒見過長公主，宮里大多數的宮女內侍都是卑微如螻蟻，他們連面圣的機會也沒有，最多也就是在主子的鑾駕經過時，伏跪在地上，看一眼云一樣翩躚的衣角。

劉公公曾經也只是雜役出身，僥幸得了青眼，被蘇總管升了大太監，叫他主管拂柳宮，好日子沒過上幾天，主子一句話，就將他發落來東宮跪了兩個時辰。

他正胡思亂想著，一支御筆正中他額角，朱紅的墨順著額角淌下來，他半點不敢耽誤，兩手并用爬過去撿了筆，顫顫巍巍道：“殿下，您的筆。”

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寂靜。

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

“滾上來。”

劉公公得了令，趕忙爬上去，動作滑稽極了。長長的地毯絆住了步子，笨重的身體一個不察，猝不及防磕在地上，疼得他嘶嘶吸氣。

闔宮上下安靜得過分，宮人們皆低眉垂眼，神情肅穆。

他縮縮脖子，恍惚間好像不經意闖入廟堂，而那高座上金身玉相，眉眼卻說不上有多慈悲。

紗帳后一聲輕笑。

修長的手挑開簾子，金線繡的百鳥朝鳳頃刻間行至他眼前。

“劉公公，本宮不喜歡別人揣測本宮的心思?！?/p>

她的聲音泛著絲絲的涼，寬大的袖袍攏在身前，鞋尖離他不過一寸遠，仿佛輕輕一抬，就能碾碎他的手指。

強烈的恐懼刺激著他的大腦，蠢話在舌尖結結實實滾了幾圈，唇瓣抖抖索索了半晌，最后只能不住地磕頭。

“本宮是不是吩咐你們要好生伺候著，不得有半點閃失?！?/p>

蕭鈺的臉上掛著笑，說出來的話卻不怎么溫和。

皇帝去泰山封禪，歷時數月，令她監國。

政事上她半點不敢馬虎，哪天不是看折子看到深夜，哪天不是步步小心地應付那些狡猾的前朝官員，更有甚者，右相陸遠虎視眈眈，她如何不防。

好一個仗勢欺人的小太監，敢爬到主子頭上來了。

想到這，她神色一冷，長靴狠狠踹在他肩上，逼的那圓頭圓腦的太監滾下了幾級長階。

“主子瘦的皮包骨頭，奴才倒是膀大腰圓?！?/p>

她笑了笑，“劉公公這是撈了多少油水?！?/p>

往后的事劉公公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跌下玉階時，紗簾拂過臉頰，那道冰冷的聲音永永遠遠刻在腦海里

——“記得你的本分，這樣的事，本宮不許有下次?！?/p>

……

這是休戈來到這里的第四十五日。

自那日起，拂柳宮里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沒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熱騰騰的飯菜和干凈清爽的床榻。

可是拂柳宮沒有刻漏，也沒人跟他說話，他能做的，也不過是日復一日的呆坐在臺階上看日升日落，如此方知一日已過。

他想，大越的天地是小小的一團，兩根手指框起來，一捏就不見了。

大越的人都好怪，他輕嘆，住在四四方方的圍墻里，連完整的天空都看不見。

“怎么，大越的天空，就不是天空了？”

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休戈抬頭，正對上一雙含笑的鳳眼。

他這才懊惱的一拍腦門，原是方才把心里想的一絲不留的說了出來。

說起來，這事都怪沒人跟他說話，他自言自語慣了，才鬧出這些笑話。

蕭鈺不置可否的笑了聲，斜倚著朱紅色的石柱，狐裘裹著那纖細的脖頸，漂亮的眼睛一錯不錯的盯著他。

好半晌，他才得了那人一句“氣色不錯”的評價。

休戈墨色的瞳孔緊盯著那道施施然靠近的影子，長眉微微皺著，像是領地被侵犯的小狼。

待到她真的坐在他邊上時，那道擰起的長眉忽的又散了。他鼻翼輕輕翕動，得出個肯定的結論。

“你身上很香，”他點點頭，“是跟這個一樣的香味?！?/p>

說罷，他從袖口摸出一片干巴巴的綠色來，獻寶似的捧在手心。

蕭鈺撐著下巴瞥他，淡淡的笑了聲，“牡丹啊?！?/p>

“牡丹？”

“對，牡丹?！?/p>

細白的指尖拈起那片干涸的枯敗的花瓣，蒼綠的花色蜷在她手上，將那一只手襯得白玉似的。

貴人仙姿佚貌，俯仰之間，抬手落下，冷香盈盈一繞。

異族的少年仰著頭看她，卷曲的長發在日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他的瞳孔好像也被照成了金色，此刻眨也不眨地看著蕭鈺，虔誠得過分。

“什么是牡丹？”

他記得天山的達古拉，轟轟烈烈的紅，燦燦爛爛地開滿山坡。他記得草原的阿拉騰烏熱拉嘎，柔柔的嫩嫩的黃，跟著發繩扎進姑娘的辮子，跑馬的時候一甩一甩，漂亮得不像話。

中原盡是北鶻見不到的名花，盡是北鶻嗅不到的異香，還有獨占天山一色的蕭逐鹿。

“百兩金花百寶欄，卻嫌閒紫與流丹?！?/p>

她輕笑，恰有一陣清風起，雪白的掌心翻起，那泛著香的蒼色從她指縫間溜走，重新落在他懷中。

休戈聽不懂大越的詩句，卻記得蕭鈺臉上的笑。

漂亮的、不含雜質的、明媚的、比天山上的月光還要明亮。

少年人心性赤誠，滾燙的燥熱頃刻間浪潮般席卷而來。

從前他最煩惱中原來講學的大儒，四書五經背得頭頭是道，他卻半個字也聽不明白。

如今這泛著酸腐氣的詩句從那張淡色的薄唇滾出來，仿佛也染上她唇齒間的香氣了，他想，蕭鈺念的詩就是比旁人好聽。

“牡丹又名百兩金，”蕭鈺莞爾，墨發垂在她耳側，鳳眼笑得彎起來，“算起來一朵花少說也有百余枚花瓣，你藏這一枚，也算是抵得上半兩黃金了?！?/p>

她離得太近了，一縷發絲恰恰然拂過他臉側，那張緋紅的薄唇開開合合，往外吐著什么“花瓣”“黃金”的。

休戈極具侵略性的眉眼狠狠壓下去，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喉結無意識地吞咽了下。

頭腦熱的像是裹了一團火，手也不聽使喚起來，無意識的將那片花瓣往發燥的唇舌間送。

“哎！”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按住他的手腕，“本宮苛責你了？沒給你飯吃？”

聽到她驚詫的聲音，休戈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這下頭腦里的火像是忽然炸開，溫度自頭頂向四肢百骸蔓延——他的臉早比石柱還紅了。

“我、這、你……”少年人心思澄澈，被這遭臊得沒法子了，惱羞成怒道，“我，我喜歡這什么牡丹，我喜歡吃?！?/p>

蕭鈺愣了愣，隨即暢快的笑起來，好似這是什么天大的趣事。許是他不怎么好看的臉色，許是她還記得宮里的規矩，于是她堪堪止了笑聲，一本正經的清清嗓子。

“今個下午本宮就命人從花坊局搬幾盆綠牡丹過來，”她起身，揶揄的湊近他小聲說，“讓你吃個夠。”

說罷，不等他反應，一陣清朗的笑聲就難以抑制的從她唇齒間溢出，蕭鈺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了這座不怎么華麗的宮殿。

休戈望著那紅色的衣角轉過宮門，才低低的說了句：“假正經?！?/p>

這是他剛學的新詞，拂柳宮打水的宦官拿著桃枝逗宮女姐姐的時候，她說的就是這個詞。

不過……蕭鈺真不像是狗皇帝的女兒。

是燕京太無趣了嗎？還是那夜蕭鈺眼里的光芒太滾燙？使得他生出了絲絲縷縷的期盼，盡管這與他對蕭氏皇族的態度恰恰相反。

良久，休戈不輕不重的哼了聲。

他悶悶的想，要是下次蕭鈺不來看他了，他就把花坊局的牡丹都吃光，讓蕭鈺無花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