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蠟油已經燃盡,不才趕忙換了新蠟燭,端著燭臺出門時,恰好撞上一抹赤色的官袍。
他匆匆抬眼,又惶惶跪下:“奴才眼拙,沖撞了大人?!?/p>
左相趙瑾寬厚的掌心與那桌案后傳來的聲音一同將他托起,他這才道了聲謝,難得聰明貼心的出去后關上了大門。
“趙丞相,”蕭鈺站起來,繞過桌案,快步上前扶他坐下,“更深露重,深夜請您入宮解惑,莫要怪罪?!?/p>
趙瑾溫溫的笑著,安撫性的拍拍她的手臂,“既然殿下有疑未解,老臣豈有推拒之理?”
蕭鈺也不再客氣,直接從案上搬來一小摞奏章,輕輕擱在小幾上,“這是巴蜀匪患的折子,本宮左思右想,仍覺得不妥?!?/p>
她抬手,身后的宮人低垂著眉眼端來一盞熱茶。
趙瑾隨手拿起一本,大體掃了一眼,輕輕笑了聲,迎著蕭鈺不解的目光,他放下奏章,轉而掀開茶蓋,熱騰騰的霧氣蒙蒙的往上飄,讓人看不清神色。
“左相?”輕聲。
“殿下這茶,是今年新摘的竹葉青?!?/p>
生了皺紋的手端起茶盞輕抿,青花紋樣的茶杯叫那熱氣一蒸,顏色似乎都顯眼了幾分。
趙瑾放下茶杯,慈祥的面容露出個和緩的笑來,“老臣嘗著,有峨眉山雨露的味道?!?/p>
“是,”蕭鈺點點頭,“前些日子,峨眉山的茶農剛摘下來,還新鮮著就進送到宮里來了。”
“那殿下,”趙瑾不緊不慢的將剛剛那份折子遞給她,“獻茶之人,是真獻茶否?”
那雙明晃晃的眼睛緊盯著她,寬和的眉目像是一座沉穩的大山,他的篤定,他的自信,他的洞察一切就是山上沉淀下來的礦石。
不愧是兩朝的老臣,不愧是先帝朝一文難求的老狀元。
蕭鈺笑了聲,“什么都瞞不過左相?!?/p>
她又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雙手遞給那氣定神閑坐著的老臣。
那信封有些皺了,皺巴巴的紙面上正中央提著一筆龍飛鳳舞的“燕”字,其筆鋒之囂張,其筆力之剛勁,若不是細看,還真發現不了這字跡其實比不上六歲幼童。
出乎意料的是,趙瑾輕輕搖搖頭,溫熱的掌心又將那一封薄薄的信紙按在蕭鈺掌心。
她忽而覺得掌心有些燙,憤怒時揉皺的紙張、咬牙時怒罵的官員,好像被那一雙慧眼盡數收在眼底。
燭火搖曳下,他輕聲說:“既是給殿下的密信,那老臣也無權閱覽?!?/p>
蕭鈺垂眸看他,那張略顯蒼老的臉上沒有一點多余的神色,這讓她想起年幼時父皇對他的評價——混沌中立的聰明人。
于是她也跟著笑起來,“還是左相考慮周全?!?/p>
趙瑾端起這一摞奏章,一份一份的鋪在大殿正中央的地板上,不消多時,這葳蕤殿中就白花花一片。
兩人半跪在邊上,肩膀挨著肩膀,趙瑾耐心的問:“殿下看這幾份折子,有沒有看出什么來?”
蕭鈺往前探身,手掌小心的按在離得最近的紙張上,生怕按得緊了弄破了折子。
一對長眉微微皺起,她伸手夠來一邊的燭臺,細細的打量著。
這幾份巴蜀來的折子內容都大同小異,無非就是百姓苦于匪患久矣之類的話,她看都看厭了,朝廷每年分發那么多銀子,派遣那么多官兵支援,得來的,還是輕飄飄一句無能為力。
最可恨的是,眾口一詞,像是一張密密的大網,將巴蜀牢牢罩在里面,外頭的人看不見里面的事,里面的人隨意的縱橫排列。
好在兩年前她費盡心思把燕紓送進這片土地,才讓這張大網的孔眼里,能飛出一只遠道而來的信鴿,帶著無數人的期許,飛進燕京的宮城里。
“左相,”她轉頭,“那封信……”
趙瑾輕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注意力集中,“那封信老臣雖未看過,卻能大致猜到內容。”
“燕大人無非是告訴殿下,官匪勾結,魚肉百姓?!?/p>
他淡淡的說。
“可是臣今天要教殿下的不是這個,”他溫聲道,“殿下要學的,是從這大差不差的折子和如出一轍的口徑里,抓住那病根。”
趙瑾的話重錘一樣狠狠敲在她心坎,她凝神去看,那一片片紙張隨著風氣而翻動,密密麻麻的小字也模糊的像是結在窗棱的冰花,她的眼前卻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蕭鈺猛地轉過頭,微微睜大的雙眼里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兩個人堅毅的目光頂在一起,異口同聲道:
“朋黨!”
聽見這兩個字也從蕭鈺的嘴里吐出來,左相的神色明顯放松了許多,他慢慢站起來,扶著一邊的扶手坐下去。
“官匪勾結不可怕,怕的是官官相護,怕的是結黨營私,”他直視著蕭鈺的雙眼,“官匪勾結,要的是鎮的住巴蜀的地方官,而官官相護,恐怕要麻煩殿下多費心思了?!?/p>
蕭鈺一撩衣擺,往他對面一坐,“依學生之見,可先除外患,再解內憂。”
趙瑾笑開了,“正是此理,況且老臣相信殿下心里已經有了除外患的人選?!?/p>
他又端起茶盞,飲下一口茶水。
蕭鈺心中暗嘆,那燕紓其人,身在皇宮都能把東宮折騰的天翻地覆,連主子都壓的死死的,還能鎮不住巴蜀的官兵?
“學生心里是有人選,”蕭鈺點點頭,主動提起茶壺,親自為他續了盞茶,“可這人選,恐怕要仰仗左相提攜了?!?/p>
“怎么,”他笑了兩聲,“陸遠那老小子又給殿下使絆子?”
蕭鈺挑眉,沒說什么。
提拔燕紓任巴蜀總督的手諭下了四道,回回都叫右相雷打不動的駁回來。
趙瑾擺擺手,“殿下放心,老臣自有辦法?!?/p>
說罷,他儒雅的面容上神情一松,露出個揶揄的歡快的笑來,“老臣多言,燕大人這字真該練練了,不然每次來信殿下都要看一遍天書,這怎么得了?”
蕭鈺愣了愣,隨即跟他對視一眼,一起笑起來。
兩人并肩往外走,宮燈不知疲倦的亮著,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的遠遠的,兩條平行線似的。